不出孫太后意料。齊使哈曼到來之后,大陳朝廷的風向,又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最初的幾天時間里,沒有人敢去勸皇帝陛下什么,但是隨著皇帝并沒有驅趕哈曼等使者,朝廷里的一些官員,便開始上書朝廷,勸諫天子,與民休息,以和為貴。話術很簡單,總結起來無非是四個字。天下蒼生!只要帶天下蒼生四個字,仿佛就占了天底下所有的道理,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連皇帝也可以批判。這些奏書,最早只是六七品的小官上書朝廷,被皇帝陛下一概留中不發,進行冷處理。但是隨著時間推進,這股風氣開始愈演愈烈,到了四月中的時候,已經有四位三品以上的官員向朝廷上書,請求朝廷以天下蒼生為重,以斯民性命為重,與北齊罷兵言和。還有人直接上書皇帝,請求調回沉毅以及沉毅下屬的淮安守軍,仍以淮河水師駐守淮河,這樣一來,兩國罷兵言和,則大陳江山千秋萬代。面對這些風向,皇帝陛下一直緘默不語。不過到了四月下旬,隨著這股風氣愈演愈烈,皇帝陛下也沒有了好脾氣,他在甘露殿里,約見了已經垂垂老矣的老宰相楊敬宗。張相離開建康之后,楊敬宗便心心念念的想要離開建康,回老家養老,不過皇帝陛下一直死活不允許他離開,導致這位楊相,至今滯留建康。老頭洪德六年退休的時候,就已經年近七十,今年已經七十六歲,接近七十七歲了,走進甘露殿的時候,還需要高明攙扶他進來。老人家進了甘露殿之后,看到皇帝陛下,就準備拜倒在地,對著皇帝叩首行禮。皇帝陛下面色平靜,抬手道:“楊相不必行禮了,坐下說話。”這一次,高明沒有搬小墩子過來,而是給老人家搬來了一把帶靠背的椅子,讓楊老頭坐下。等到楊敬宗落座之后,皇帝才放下毛筆,看向楊敬宗,咳嗽了一聲之后,緩緩說道:“楊相當初要離開建康的時候,朕之所以執意挽留,是因為楊相老成持國,朕處理國事的時候,若有拿捏不準的地方,還可以問過楊相。”皇帝神色平靜,緩緩說道:“眼下,朕心中有一事情猶豫不定,還請楊相指教。”楊老頭這會兒,已經有些老邁昏聵了,不過聽到了皇帝這句話之后,他還是努力抬起頭,看了看皇帝,問道:“陛下心中所憂,可是朝中勸和之勢,愈演愈烈?”皇帝緩緩點頭。楊相見狀,緩緩閉上眼睛,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努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緩緩跪倒在地上,開口道:“陛下,以老臣父子項上人頭,可暫平息此事…”沒有人比這些上位者想的更明白。事實上,當初皇帝放張敬離開,卻沒有放楊敬宗離開的時候,這位楊相就已經預想到了自己將來的下場。他會成為一面旗幟,一面皇帝北伐的旗幟。因為他楊敬宗,執掌國家那么多年,主打的就是一個龜字,不僅自己龜,他的門生故吏們,大多也是都是龜派傳人。而現在,楊敬宗雖然退下來已經許多年了,但是影響力其實依舊還在的,如果他被皇帝給砍了頭,朝廷里的那些人,一定會閉嘴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人敢上書天子,讓天子求和。皇帝盯著楊敬宗,沉默了片刻。片刻之后,他問道:“老相國倒是坦蕩。”“七年多了。”楊敬宗抬頭,看著皇帝,露出釋然的微笑:“七年前,老朽從中書退下來的那天,便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了。”“只不過七年來,老朽心中一直有一些妄念,這個妄念無非是陛下若是北伐失利,或者是在齊人那里吃了虧,老朽一家或有一條生路。”“不過現在,那位姓沉的小朋友,捷報頻傳。”楊老頭吐出一口濁氣,開口道:“老朽心里,便已經有準備了。”說到這里,他抬頭看著皇帝,笑了笑:“不過,七年多來,看著陛下一點一點長大,到如今已然有憲宗皇帝中興之相,老朽心中大慰。”“此時身死,已然無憾了。”皇帝默默的站了起來,兩只手攏在袖子里,認真打量眼前這個須發盡白的老者,片刻之后,他揮了揮手,道:“高明。”高太監立刻捧著一份文書,遞在的楊敬宗面前,低頭道:“老相國請看。”楊敬宗接過文書,只掃了一眼,便眼皮子直跳。因為這份文書的標題很帶勁。“劾楊氏父子二十七大罪!”楊敬宗一點一點看下去,看到最后的署名,是洪德六年。這是洪德六年,也就是六年前的文書,洪德皇帝剛親政的那年。楊敬宗看完之后,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才看向天子,苦笑道:“難得陛下,保存的如此完好。”“這份文書,朕留中未發。”皇帝背著手,澹澹的說道:“但是,朕這些年,已經派內衛一一查實,這二十七樁大罪,樁樁屬實,無一是假。”楊敬宗點頭,看向天子,有些欣慰:“要是陛下少年時候,早就與我父子不共戴天了,如今陛下能夠不動聲色的數年沒有動靜,真是長大了…”老頭入中書的時候,當今的洪德天子才剛剛出世沒有多久,洪德皇帝十歲登基,楊敬宗也是那個時候,正式執掌中樞。說洪德皇帝是他看著長大的,一點沒有錯。如今,洪德天子已經真正“長大”,楊老頭心情復雜。他跪在地上,對著天子叩首道:“由此二十七大罪,我父子死有余辜,不止如此…”“我楊氏一門,也當統統抄家問罪。”老頭額頭觸碰在地上,開口道:“只是,我父子之死,大約只能讓那些人三年之內不敢說話,治標不治本,陛下如果向徹底改動朝廷風向,當另尋一個治本的法子。”皇帝給高太監使了個眼色,高明立刻會意,上前把老人家扶了起來,重新把他扶到了椅子上落座。皇帝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老相國持國多年,穩固朝政,輔左新朝,功不可沒,朕…”“不殺你。”皇帝靜靜的看著楊敬宗,面無表情。“只是這些大罪,需要有人扛下,不然我大陳帝尊不再,國法不存。”楊敬宗一下子癱在地上,淚流滿面:“陛下,老朽愿替犬子一死…”皇帝背過身去,面無表情,沒有說話。………………次日,一直在建康享受宰相待遇的老相國楊敬宗一家,被朝廷捉拿問罪,朝廷張貼告示,列出了一共二十七樁大罪,樁樁件件,駭人聽聞。其中,以工部侍郎楊蕃罪行為甚,經三法司議罪之后,處斬刑。楊家被罰沒一切家產。老楊相,因持國有功,沒有刀斧加身,只是革去職位,驅逐出建康,遣回故鄉養老。鑒于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盡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在朝廷里風光了幾十年的楊相爺,到最后只落得一人一馬車,和一個同樣老邁不堪的隨從,沿著官道返回故鄉。這一路是生是死,尚未可知。而在楊家父子落馬的同時,一份來自于內廷的書信,悄咪咪的送到了淮安府欽差行轅。此時的沉老爺,正在火器作坊,與西洋匠人與大陳兵丈局的匠人一起,研究他提出的燧發槍。準確來說,是沉老爺提出概念,讓這些匠人去研究。不過概念沉毅雖然已經提出來了,但是這些匠人什么時候能徹底搞出來,還是個未知之數。他正看著這些匠人畫圖紙的時候,蔣勝匆匆趕來,把宮里的書信,遞到了沉毅手里。沉老爺看了看自己滿手黑灰,沒好氣的瞥了蔣勝一眼,洗了手之后,才接過了這封書信。這是皇帝寫給他的親筆信。沉老爺看了一遍之后,把信收進懷里,默默嘆了口氣。“蔣勝。”他把信收好,吐出一口濁氣。“去通知凌肅,薛威,蘇定…”“張勐,劉明遠,萬鐘。”“到淮安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