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
距離除夕,只剩下一天時間了。
這天上午,惠妃娘娘帶著皇長子一起出宮,回娘家省親。
她的“祖父”呂錚,已經從大理寺卿升為了刑部尚書,雖然爺孫倆并不是很熟,但是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該借的勢也還是要借的。
在呂尚書府上待了一個上午之后,到了下午,惠妃娘娘便換了一身衣裳,到了大義坊,探望另一位祖父。
這會兒,大義坊私塾里并沒有學生,只有顧老頭一個人在,惠妃娘娘進去看了他一會兒,便派人去了一趟江都伯府,知會了一聲沈毅。
沈毅這個時候,還在睡午覺,收到了蔣勝的報信之后,他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上了一身便衣,步行離開了家里。
這會兒,下了好幾天的大雪,總算是停了下來。
因為天冷,路上來不及清理的積雪,稍稍化凍之后就又被重新冰凍了起來,踩上去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沈老爺走在大街上,轉悠了幾圈之后,便到了大義坊里,敲了敲私塾的門之后,很快就有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打開了房門。
少年人面白無須,雖然看起來非常正常,喉結之類也是有的,但是沈老爺還是一眼看出來,這是個小太監。
畢竟這么些年,跟太監們接觸不少,他幾乎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太監的特征。
下意識的微微彎著腰,渾身上下到處透著小心翼翼四個字。
這個少年人抬頭看了看沈毅之后,低頭問道:“是沈毅沈老爺嗎?”
沈毅看了看他身后,并沒有看到惠妃的身影,微微皺眉之后,開口道:“我是沈毅。”
這少年人低頭道:“我家娘娘,在街對面的酒樓雅間,等著沈老爺。”
沈毅瞥了他一眼,沒有理會,而是大步走進了這個私塾,開口道:“我今日來,是來拜訪顧師的,非是來見什么娘娘的。”
“你家娘娘在哪里,我不想知道。”
沈毅的態度很簡單,他不會,也不可能私下里跟貴妃單獨見面。
畢竟這個時候,沒有各種先進的設備,全憑一張嘴說話,沈毅要是真的與惠妃私會,是怎么也說不清楚的。
即便這種見面,可能是皇帝默許,甚至是皇帝在其中出了主意的,沈毅也不可能去見。
他大步進了這間私塾。
態度簡單明了。
如果顧橫波真要見他,就讓她重新回到私塾里來。
沈毅進了私塾之后,尋到了正在埋頭寫什么東西的顧老頭。沈毅走了過去,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老頭旁邊,有些好奇的看了看他,問道:“顧師在寫什么?”
老頭抬頭看了看沈毅,又重新把目光放在了紙上,開口道:“今天上午,趙治來尋我。”
沈毅想了想,笑著說道:“莫非是請先生出山,到即將建起來的建康甘泉書院教書?”
顧老頭默默點頭,他手上不停,一邊寫字一邊開口道:“趙治說,開了春之后,建康的甘泉書院就要辦起來,讓我去那里,教授后學末進讀書。”
“他口氣很大,說是能替老夫恢復當年的功名。”
說到這里,老人家嘴角抽了抽,手上的毛筆也停了下來,神色復雜:“那功名,三十多年前于我,可能還有些用處,現在,黃土已經埋到脖子了,還要功名做甚?”
沈毅若有所思:“顧師回絕了?”
“回絕了。”
老人家嘆了口氣道:“余生已經不作他想,在這里多給幾個孩子開蒙,也算是做點好事。”
“不過趙治這個人還算厚道,這些年也幫了老夫不少,老夫雖然不準備去他那個買賣里教書,但是也不能忘恩負義。”
“老夫準備花些時間,將考學的心得以及讀書的法門整理出來,寫成冊子,交給趙治,讓他去按著法子教授學生。”
沈毅聽他這么說,不由啞然道:“顧師,那個是江都甘泉書院,在建康的分院,是正經的書院,非是什么買賣。”
“就是買賣。”
顧老頭撇了撇嘴道:“你們這些甘泉書院的人,花心思在建康辦學,將來培養出了進士,便是你們幾人的門下,為你們在朝廷里壯聲勢,等這些人做了大官,又回頭來壯大書院。”
“這不是買賣是什么?”
沈毅被他說的啞口無言,片刻之后,才無奈搖頭道:“顧師說的太難聽了,我那岳父是個實誠人,一心治學,無心功名利祿,他所求,無非是將書院壯大而已。”
“陸濟中,老夫知道。”
顧老頭繼續埋頭寫字,悶聲道:“他還算是個正經的讀書人,但是他陸濟中這樣豁達,未嘗不是因為沒有兒子,斷了香火。”
沈老爺微微皺眉:“顧師,背后以臆測非議他人,可不是君子所為。”
顧老頭不吃這一套,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老夫何時說過,自己是什么君子了?”
沈毅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小太監,又站在了門口,對著沈毅低頭道:“沈大人,娘娘在前院正堂等您了。”
沈毅聞言,站了起來,看了看正在認真整理心得的顧老頭,心里微微嘆了口氣。
他何嘗不明白,擺爛了三十多年的小老頭,這會兒突然開始勤快起來,竟然開始寫書了。
這自然不是,或者說不全是因為趙師伯的面子。
只怕更多的是因為沈毅,因為那位惠妃娘娘。
只是顧老頭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而已。
“顧師您先寫著,我去前面看一看。”
老頭手里的毛筆抖了抖,但是沒有說話。
沈毅背著手,朝外走去,沒過多久,就來到了正堂。
顧先生的這個私塾,其實是租住的一處民宅,有前院后院,但是不管前院后院,都不算特別大,尤其是正堂,擺不下幾把椅子,顯得小里小氣。
沈毅走到正堂門口,并沒有走進去,只是看了一眼正堂里坐著的那個女子,微微低頭拱手道:“沈毅見過娘娘。”
正堂里的惠妃娘娘,看了看站在門口不準備進來的沈毅,幽幽感嘆:“見沈爵爺一面,可真不容易。”
沈毅面色平靜道:“見臣再容易不過了,只要陛下一道口諭,臣隨叫隨到。”
惠妃娘娘微微嘆了口氣,然后抬頭看向沈毅,輕聲開口。
“日后,建康的甘泉書院建成了,皇長子將會進入這座書院讀書蒙學。”
“至于將來,愿不愿意收他做學生,則看沈爵爺自己。”
沈毅眼皮子跳了跳。
他不知道,這是顧橫波本人的意思,還是皇帝的意思。
不過他思考了一番之后,還是抬頭看了看這位惠妃娘娘,緩緩說道:“念在故相識的份上,臣提醒娘娘一句。”
顧橫波輕抬眉眼。
“爵爺請說。”
沈毅輕聲道:“孫氏已經兩代皇后了,當今皇后娘娘又很年輕,且肚子里已經有了身孕。”
“這個時候,娘娘最好安分一些,不爭才是最好的爭。”
“這個時候,太過爭勝,恐怕會自取其禍。”
顧橫波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抿了一口之后,放回了原來的位置上:“早些年江湖闖蕩過,沈爵爺說的道理,我自然都是知道的,可是沈爵爺沒有去過后宮,不知道后宮的一些道理。”
沈毅若有所思:“娘娘賜教。”
“我一介弱女子,雖然借呂氏之名進了宮里,但是根基淺薄,沈爵爺怎么知道,我不想安分守己?”
聽到她這句話,沈毅心里猛地撲騰了一下。
他從前想不通的一些疑惑,瞬間豁然開朗。
是了!
顧橫波這個人,絕非是什么蠢物,她在朝幾乎沒有任何根基,進了宮之后本來應該安分守己,謹小慎微才對。
怎么敢突然跟皇后開始打擂臺呢?
她沒有這么大的膽子。
那么這背后…多半就是有人攛掇,或者干脆就是有人指使的。
這個人是誰,已經不言自明。
一個念頭,在沈毅的腦海里炸開。
看來,那位皇帝陛下,不止在外廷搞平衡,在后宮…也在搞這一套!
歸根結底,還是兩代皇后的后續,根繁葉茂,讓皇帝看著不太舒心了!
顧橫波看著沈毅,輕聲道:“沈爵爺,不管起因如何,事情到了這一步,對你對我,都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惠妃娘娘看著沈毅,聲音輕柔。
“而是,咱們兩個人很相像。”
“走到今天,不管是宮里的我,還是戰場上的你…”
已經沒有退路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