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托很快離開建康。
他在建康的整個過程中,都被內衛嚴密監控,防止他跟朝廷里的大臣們進行任何接觸。
畢竟他提出來的條件,連向來對北伐態度強勢的皇帝本人都有些心動了,如果被那些文官們聽了去,洪德皇帝一定會在朝廷里面對巨大的壓力,被文官們推著答應韃靼部的請求。
在皇帝猶疑未決的時候,他不會允許這個外使通過接觸朝臣,來影響他的決策。
韃靼使者離開之后,時間就來到了年關。
靖安侯府,也掛起了大紅燈籠,迎接新年。
只不過這個年關,與從前的年關不太一樣,先前每年過年,沈毅都是在家里的,侯府上下有個主心骨,過年的時候也熱鬧一些。
但是今年沈侯爺沒有回來,一家上下,就有些空落落的。
到了初一這天,朝廷正式開始休沐,沈恒也終于開始了長達半個月的休假。
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起了個大早,穿上厚衣服之后,讓陳幼娘幫著他梳好頭發,這才走出房門。
到了前院之后,不到十歲的小侯爺,蹦蹦跳跳的迎面走來,見到沈恒之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跪地磕頭,笑嘻嘻的說道:“九叔新年安康。”
沈恒一臉無奈的伸手把他扶了起來,苦笑道:“你小子,該不是一大早在這里,等著九叔罷?”
沈淵順勢站了起來,笑著說道:“大過年的,怎么也該給九叔磕個頭不是?”
沈毅這些年,少在家中,再加上現在地位越來越高,沈淵在面對父親的時候,心里多多少少會有些敬畏之心。
但是面對自小寵愛自己的叔父,他就要隨性很多了。
探花郎一邊從腰里摸出一塊碎銀子遞給沈淵,一邊微笑道:“去你大父那里磕頭了沒有?”
“一早就去了。”
沈淵笑嘻嘻的收下這塊銀子,像模像樣的別進腰里,開口道:“大父跟我說,他想要回江都探望大爺爺,只是九叔你們一直不許。”
沈恒聞言,搖了搖頭。
“非是我不許,是你爹不想你大父離開建康,這個時候咱們家的人,都不好離開建康。”
沈淵眼珠子轉了轉,對著身后角落里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女孩兒招了招手。
“桑桑快來。”
沈桑桑比沈淵小幾歲,過了這個年,也六七歲了,她跟在自己哥哥身后,也跪在地上,給沈恒磕頭:“九叔新年安康。”
沈恒哈哈一笑,彎腰把小丫頭抱了起來,開口道:“你也跟著你哥學壞了。”
沈桑桑眨著眼睛:“九叔,我哥說新年拜年是好事呢。”
沈恒揉了揉小丫頭的臉蛋,微笑道:“明后天,我帶你們去雞籠山,去給你們外公拜年,到時候好好給他老人家磕幾個頭,多要點錢回來,補貼家用。”
跟兩個侄兒侄女玩鬧了一會兒之后,沈恒把沈桑桑放下,也掏了點錢給她,摸著她的腦袋,笑著說道:“這錢桑桑留著自己花,莫要給你哥騙去了,聽你娘說,他一直拿家里的錢,給宮里的小姑娘買東西。”
沈桑桑回頭,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兄長。
沈淵臉色漲紅,低頭道:“九叔,你怎么胡說八道…”
“是她給了我東西,我要還她一些,我娘說不能占宮里的便宜…”
沈恒哈哈一笑。
“好了好了,你們的事情九叔不關心,九叔有事情要出門一趟,你們兄妹倆自己玩去罷。”
沈淵笑著說道:“我們去找麓弟弟玩。”
沈麓,是沈恒的兒子,本來在沈家第三代之中排行最末,如今葉嬋生下了一個兒子,他便不是最小的了。
沈淵說著,又看向沈恒,問道:“九叔,我聽說嬸嬸又要生小孩了,是不是?”
沈恒瞥了他一眼,啞然一笑:“小孩子不要打聽太多,九叔出門了,回來的時候給你們帶吃食。”
兄妹倆聞言,都是歡呼了一陣,然后沈淵看向沈恒,問道:“九叔,這年初一又不是拜年的時候,你這是去哪呀?”
沈恒抬頭看向府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去替你大父,還有你父親,瞧一瞧人。”
說罷,他摸了摸沈淵的腦袋,背著手離開了家,坐上了轎子之后,很快到了晉王府門口。
站在晉王府門前,沈恒抬頭看著晉王府的牌匾,微微搖頭嘆了口氣,然后走到門口遞上名貼。
他這會兒是翰林院的的侍講學士,不說位高權重,但是清貴無比,再加上有個實打實位高權重的兄長,很快,晉王府的小門便打開,一身紫色袍服的李穆走了出來,對著沈恒拱手行禮:“沈侍講。”
沈恒連忙低頭還禮:“世子客氣。”
行禮之后,沈恒抬頭看向李穆,嘆了口氣:“世子,下官代家父家兄,來探望王爺,王爺他…”
沈章,早年在晉王府做事。
沈毅,與李穆私交不錯。
只不過沈章早年在晉王府的時候,并沒有身份,甚至晉王父子都未必認得他,因此這會兒來不合適。
而沈毅更不必多說,這會兒正在北方主持戰事,沈恒代他們兩個人過來一趟,是相對比較合適的。
李穆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是卻帶著肉眼可見的疲憊之色,聽到了沈恒的話之后,他嘆了口氣。
“多謝子常。”
“家父…”
“已經人事不省。”
李穆有些痛苦的說道:“太醫說,只在頃刻之間了。”
沈恒愣在原地,猶豫了一下之后,低頭道:“無論如何,世子您要多多保重。”
“我沒有事。”
李穆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側身道:“子常別在門口站著了,進去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他一邊請沈恒進去,一邊開口問道:“聽說子恒今年沒有回來,家里都還好罷?”
“都好。”
沈恒低頭嘆息:“說來,還是大兄給我寄信,叮囑我代他來探望探望王爺,只是未想到,王爺已經這般嚴重。”
李穆勉強一笑:“子恒他在前線日理萬機,難為他還記得我家的事情。”
二人正在門口說話的時候,一頂紫色的轎子也落在晉王府門口,轎子里走出來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快步上前,來到晉王府門口,抬頭看到李穆和沈恒之后,他先是一愣,隨即低頭道:“世子爺,陛下到了。”
“來探望晉王爺。”
李穆聞言,看了看眼前的高太監,深呼吸了一口氣,神情復雜。
他知道,自家父親,恐怕已經在彌留之際。
之所以一直沒有離開,大約就是在等他的侄子,也就是洪德皇帝,過來見一面。
以消弭叔侄二人,在先帝病逝之際,遺留下來的矛盾。
他沉默了一個瞬間,微微低頭道:“是,我等立刻準備迎駕。”
高明微微搖頭:“不必麻煩了,陛下稍后就到,到時候世子,直接領陛下去見王爺就是了。”
李穆低頭答應。
片刻之后,天子儀仗,到了晉王府門口。
一身裘衣的皇帝陛下,因為染了風寒,臉色還有些蒼白。
下了龍輦之后,皇帝抬頭看到了在門口迎駕的晉王府一家,以及在一旁跪地行禮的沈恒。
他詫異的看了一眼沈恒,隨即上前,把李穆扶了起來,問道:“王兄,王叔身體如何了?”
李穆身子微微顫抖:“怕已是彌留之際了。”
洪德皇帝動容,連忙說道:“快帶朕去瞧一瞧王叔。”
世子低頭道:“是。”
片刻之后,天子進到了晉王的臥房之中,房間里的幾個太醫,都跪地行禮。
皇帝來到床邊,看著已經緊閉雙眼,只有微弱呼吸的晉王李睿,忍不住也有些傷心,坐在床邊,呼喚道:“王叔。”
床上已經昏睡許久的晉王爺,緩緩睜開眼睛。
他看了看洪德皇帝,眼睛有淚花浮現。
“陛…陛下。”
晉王爺聲音微弱,幾不可聞。
“當年…”
“臣…我…無有爭位之心…”
說完這句話,晉王殿下再沒有力氣,再一次人事不省。
洪德十七年年初,晉王薨,帝親臨探視,為之慟哭。
是月,世子穆襲爵。
而在差不多的時候,遠在景縣的沈侯爺,也收到了皇帝的親筆信。
這封信,讓這位沈侯爺,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
看完了這封信之后,他立刻提筆,給皇帝寫了一封回信,然后又派人把內衛的一個千戶叫了過來。
沈侯爺看著眼前這個內衛千戶,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后,沉聲道:“韃靼使者穆托,將要北返。”
“沿途阻攔,帶他來見我。”
這千戶低頭行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