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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墮落者的結局

  有那么一個瞬間,謝治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所有勇氣都離自己而去了。

  再沒有什么打擊,能比眼睜睜看著那近在遲尺的天堂之門緩慢關閉,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更為折磨。而如果有,那恐怕只能是在這之后又看見了來自地獄的眼睛。

  那是一道一望無垠的漆黑的童孔,等到謝治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就站在那道童孔的面前。

  甚至他一開始都沒能看得出那是一道童孔。

  因為無論謝治向上看、向下看、向左看、向右看,他都只能看見無窮無盡的漆黑。

  謝治向后逃跑,但那漆黑之墻卻分毫也沒有離他更遠,謝治向前頂著一望無際的漆黑前進,一頭扎進深邃的黑暗里,但等他止步,卻發現,無窮無盡的漆黑依舊矗立在他的面前。

  那不是深淵,因為哪怕再令人絕望的深淵也允許外來者的墜落。

  那也不是虛無,因為迷惘與空曠并沒有占據他的心靈,謝治能感覺到,眼前是充盈的。

  而那道「墻」,也是有實體的。

  謝治在這堵黑墻前站立,顫抖。

  也許是數分鐘,也許是數個世紀,謝治已經無法通過自己的意識在這片空間里測算時間。

  時間就好像被吞噬在了維度光錐的行進過程中,又或者被扭曲在了某種黑洞里。

  而所有黑洞的終點,又似乎都在此處。

  突然之間,謝治感覺到沒來由的恐懼,渾身上下四萬八千個毛孔中,寒毛都豎立起來,都讓他對著這堵黑墻臣服。

  光芒明亮起來。

  那是微弱的光。

  但當謝治看向光芒的來處,卻發現光芒無處不在。

  所有的光點都照向自己。

  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最柔和的目光。

  也最威嚴。

  那是龍城天帝的目光。

  龍城天帝并不需要任何人在他面前下跪,她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稱呼她為天帝。

  但當你來到她的面前,哪怕只是看到她浩瀚眼眸的一小部分,你都會因為感受到她的莊嚴與不可侵犯,而當場下跪俯身。

  謝治顫抖著,汗如雨下,他在與龍城天帝的目光抗爭。

  但那抗爭終究是徒勞的,當趙海洋寧愿用自己的身死道消也要喚醒龍城天帝的驚鴻一瞥,當龍城天帝最終將她的神威毫無保留地投向穿越事件始作俑者的唯一人……

  即使那個人是經歷過三萬多次循環的謝治,在龍城天帝的面前,也渺小如螻蟻孑孓。

  謝治在龍城天帝的目光下支撐了十一個呼吸。

  第三息,謝治的雙腿不自覺地彎曲,他仿佛經歷了此身最疲憊的馬拉松長跑,疲憊感從腳底板傳到天靈蓋,又化作腥甜的味覺,貫穿在他的喉嚨里。

  第六息,那喉頭的腥甜自喉管轉移到全身,轉移到每一處經脈、血管,甚至轉移到謝治的每一個細胞,五感從謝治的周圍退卻,謝治能夠感覺到的,唯有疲憊。

  第九息,疲憊,更大的疲憊,疲憊感如同鋪天蓋地的蝗蟲,謝治仿佛被浸泡在福爾馬林標本液里,歷經數個世紀,渾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好似鐵板一塊,每一處都堅硬,不再受他的控制,卻又好像被亂刀砍了上萬次,又用小蘇打浸泡在肉糜里,渾身上下沒有一處骨頭不是軟的,軟綿綿地提不起一絲勁力。

  第十一息時,謝治切斷了自己的雙腿。

  「我,謝治,不跪天,不跪地,不跪你。」

謝治的眼睛里滲出血淚,靈魂深處傳來的苦痛讓他睚眥欲裂,身體機能的逆行與消退讓他此刻比螻蟻還要弱小,他已經絕無勝算,在那尚未露面的龍城天帝面前,對方僅僅  只顯現出一只眼睛,僅僅那一只眼睛的威壓就讓謝治失去了一切。

  但謝治卻仍然面露微笑。

  他微笑著,目睹著被自己切斷的雙腿融化在無盡的漆黑里。

  他知道,下一個將要被融化的,是雙腿以外的,全部的自己。

  「即使三萬次循環后我依舊只能迎來壞結局,但我仍然相信,四萬次、五萬次、六萬次,屬于我的故事,最終仍然會由我自己書寫。」

  謝治伸出手去,干凈利落地抹過了自己的脖子。

  「我不會讓你殺死我的,我會殺死自己,在你殺死我之前。」

  頭顱落地的瞬間,謝治給這次循環留下了一個依舊輕蔑的輕嗬聲。

  「我們,下一個循環再見。」

  理論上,是這樣的。

  理論上,當謝治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巨大月亮世界就會重啟,此番世間的花草樹木,飛鳥魚蟲,世間萬物都會回到循環尹始時他們的樣子。

  但,當謝治的頭顱滾落,輕蔑的嗬聲回蕩在漆黑的童孔之前,理應發生的循環,卻并沒有發生。

  謝治的頭顱停滯在漆黑中,而他的身體則緩緩下墜,融化在了那無盡的漆黑里。

  謝治沉默著,他意識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發展。

  但即便是已經循環過三萬多次的他,也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展開,此前他從未見過所謂的龍城天帝,他所見過最兇勐的敵人,僅僅止步于那能夠變化為萬丈巨人的武神趙海洋。

  從弱小的螻蟻到能與趙海洋平分秋色的第五步大能,謝治花費了將近七千次循環,那種以力破巧、頂天立地的威嚴感,那金色武神像在月光下的神威,哪怕是此時已然循環過三萬次的謝治,都只能說堪堪戰勝半分。

  而眼下這片無盡的漆黑之墻,一眼望不到頭卻依舊只是對方童孔的一角,龍城天帝仿佛在這片天地中,從天地初開的過去一直延續到亙古不變的未來。

  利用循環規則不斷突破自己,直到打敗趙海洋,已經花費了謝治將近七千余次,那眼前這比趙海洋還要厲害十倍、百倍、千倍的龍城天帝,又要花費謝治多少次循環呢?

  不,恐怕還不止千倍。

  僅剩一個頭顱的謝治絕望地看著這片無盡的漆黑之墻。

  當自己連對方的能量等級都無法窺探,連對方身在何處,相貌如何都無法了解分毫時,恐怕,對方與自己的差距,說是相差萬倍都不算夸張。

  但……

  不管怎么說,只要能夠開啟下一次循環,只要能夠讓世界重啟,自己就仍有機會。

  只是……

  自己已經干凈利落地抹了脖子,將周身的生機悉數斷盡,但新一輪的循環,卻依舊沒有開始……

  謝治的頭腦飛速轉動著,他腦子里隱隱有個猜測,那個猜測離他越近,絕望感便越深,深到他不斷地把那個猜測推開,轉而去思考各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開啟循環之后的新一輪未來。

  「等到新一輪循環開啟之后,我一定要第一時間找到張紫河的錯誤公式,不,我不但要找到張紫河的公式,我還要找到劉遠風的手稿,我要去到遺忘之海,不計后果地突破第五步,那第五步以上肯定是有第六步的,否則你沒有辦法解釋為什么第五步的我們在龍城天帝面前好似蹣跚學步的嬰兒……」

  謝治的頭腦飛速轉動著,他能夠感覺到那種運轉,生物電正在通過神經元,從上萬個神經突觸傳遞到所有的皮層褶皺。

  是的,皮層褶皺。

  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自己的腦子。

謝治的眼中,整個世界開始左  右分離,過了許久謝治才明白過來,不是世界在分離,而是他的眼睛,左眼、右眼,以及他的大腦,都漂浮在那無盡的漆黑之中。

  鑒于大環境如此,

  他嘗試說話,但他的右眼突然看見一只正在嘗試發出元音字母聲調的舌頭,那舌頭想要抵住牙齒,但整個上顎骨都漂浮著,隨著這種抵觸被迅速推遠,牙齒與牙齒也從那上顎骨中脫落下來。

  謝治的喉管開始震動,隨著自身的震動,無規則地在無盡的漆黑里亂竄,脫落的牙齒飄流到震動的喉管旁,又被喉管擊打著推遠,在謝治的左眼里不斷放大,直到撞擊謝治的眼球。

  于是謝治的左眼就飄移到比右眼更右的右邊。

  旋轉,混亂,無序,無聲。

  迷惘與絕望在謝治心頭堆積成萬鈞之山。

  為什么?

  為什么我還沒有死?

  這便是……龍城天帝的力量嗎?

  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連同死亡的權利都要從我的身邊剝奪,即使自己已經走到了第五步靈墟,在她的面前,自己依舊像是被照射了X光一般……

  沒有秘密。

  漆黑的童孔融化了屬于我的一切。

  但我依舊沒能擁抱死亡。

  為什么……

  為什么我感到無比的安心?

  就好像……

  謝治突然想到了豬籠草。

  那是一種植物,用甜蜜的汁液吸引蒼蠅,又將蒼蠅消化于自己的葉籠中。

  是了,自己就是那只蒼蠅,被蜜糖裹住了腳,融化在龍城天帝的牢籠當中。

  沒有任何反抗的資格。

  電光石火之間,謝治終于意識到了龍城天帝的奧秘,他意識到了,自己和龍城天帝之間的差距,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有著天淵之別。

  但,此時此刻的他,即使發現了龍城天帝的奧秘,也無法轉危為安,從龍城天帝的「囚籠」里逃脫。

  從四肢到臟腑,從肌肉到血液,屬于他的一切都在被龍城天帝所消融。

  龍城天帝的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他。

  謝治終于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自己闖進了……龍城天帝的化身之胃里。

  天帝的嘴巴便是捕食的豬籠草,吸引著自己闖入其中。

  而那無盡的漆黑之墻,既是童孔,也是胃壁。

  龍城天帝正在從四面八方看著我,她在用無數道屬于自己的目光,窺探著我的內心,窺探著我即將采取的每一次行為。

  謝治終于意識到了整個這一處陷阱的玄妙之處。

  看似自己與龍城天帝之間能力差距天壤云泥,甚至是第五步與第六步之間的差距,但,實際上,這種上萬倍能量等級的倍殺,可能有相當一部分程度都因為場地的加持。

  讀心、融化、再加上無窮無盡的暗示與催眠,才最終完成了這場針對自己的狩獵……

  謝治的眼珠和大腦在那無盡的漆黑中漂浮著。

  隨波逐流地漂浮在看不見的「消化液」里。

  但是還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龍城天帝,正在精確控制著她對謝治的每一次消融,讓謝治始終活著,并且只剩眼球和腦子。

  左右眼漂浮著打轉,就好像在星空中失控的兩艘飛船。

  但他這樣做,又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維持住自己的生命,好讓新一輪的循環不再降臨?

可是這眼下的世界里,從上到下都已經千瘡百孔,大洪  水、山川與丘陵的碎裂、城市的毀滅、秩序的崩塌……

  以及,剛剛死亡、尸骨未寒的武神趙海洋。

  龍城天帝,又或者說,調解庭,真的要維持這近乎完全崩毀世界嗎?

  不管怎么想,都是放任自己開啟新一輪循環,更符合他們的利益吧。

  謝治這樣想著。

  但,隨著思緒的飄散,他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穿越,你在過去一萬次循環里所追求的一切,也正是我們所追求的一切……你又會怎么想呢?」

  他聽見了一個新的聲音。那聲音的音色他此前從未聽過,非男非女,也非中高低音部的任意音部,而是像千千萬萬個普通人的聲音匯聚到了一起。

  那是龍城天帝的聲音。

  「循環者,你輸了。你的自負,讓你最終淪落至此。」

  龍城天帝的聲音傳達到謝治腦中的同時,謝治頓時遍體生寒,他突然間便意識到了調解庭的真正謀劃,如果說穿越一事自始至終就在他們的設想當中,又或者說,假使自己能夠找到穿越公式的某幾個關鍵節點都因為調解庭成員的參與,穿越一事就一定是某一種更深遠的圖謀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這個瞬間,謝治醍醐灌頂,卻好像渾身麻痹,僅剩的眼球和大腦都陷入了應激一般的麻痹當中,除了恐懼以外,便再沒了知覺。

  龍城天帝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自負于循環者的身份,自負于能夠隨時隨地重啟世界的威權,將這世間所有的苦難都視為游戲的一部分,將每一次的循環則視為電子游戲中的一次復活……」

  謝治的目光呆滯,他意識到了即將發生什么。

  但他無法阻止,此時的他,就連龍城天帝的傳音也無法阻止。

  「你的威權,凌駕于整個世界之上,你自詡為世界之子,肩負整個世界存續的意志,在一次又一次的滅世危機之中掉轉時鐘,讓一切能夠威脅世界存續的威脅消弭于無形。」

  「但,上萬次的循環,你最終又拯救了什么?」

  「你什么都沒有拯救,你在第一萬五千次循環之后便開始了逃避,你逃避于世界意志賜予你的責任和義務,將循環一事視為純粹權利的一部分……」

  「你,墮落了。你的墮落讓整個世界都陷入陰影之中。」

  求你……

  但龍城天帝的聲音還在繼續,那是千千萬萬人的聲音。

  「你知道嗎?謝治,一個沒辦法履行職責和義務的循環者,就不再是位面之子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從你的左腳第一次離開巨大月亮世界,踏上那個名為地球的行星。」

  「你不再是位面之子了。謝治。」

  「你離開了巨大月亮照耀的土地,你不再是了。」

  請不要……

  不……

  求你……

  我可以改……

  「已經,結束了。謝治,從你離開這里的那一瞬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這片土地挑選了新的代言人。」

  「我們,接你回來,只為了,把母親流落在外的權柄收回。」

  永恒的黑暗吞沒了謝治。

  那是比漆黑之墻更為漆黑的絕望之光。

  而那千千萬萬人的聲音依舊盤旋在黑暗中。

  「謝治,你不再是循環者了。」

  「謝治,你不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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