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是平衡的,左右手加起來才是一百分,左手多一分,音樂就要減一分。」
得知女兒需要上好的阿膠,宋憐電話里問她是要送給誰。
陳璇沒有隱瞞,如實回答說是李安要送給梁蕙蘭,李安的師娘。
宋憐這半年來常在電話里聽陳璇提到李安的老師一家,也知道那對老夫婦對二人多有照拂,想到此處便心里有了數。
「我知道了,快遞是寄到單位還是家里?」
「謝謝媽,寄到單位就行,到時候多少錢我轉給你。」
「不用啦,算我單方面支持一下你們。」
「李安到時候肯定會把錢給我的。」
「那你們的事,我不管。」
「嘿嘿,我看家里這兩天又降溫了,你們這兩天上班多穿點。」
「我們注意著呢,你就不用掛念我們了,倒是你倆,最近那么忙,吃好休息好,多注意身體。」
打三月中旬開始,宋憐隔三差五就見陳璇朋友圈轉發這個、轉發那個,全是工作上的事,又是錄像,又是樂團招生,又是宣傳比賽,從里面的內容可見,李安是有多忙,還有線上線下的課要講。
「嗯吶,媽,我們注意著呢,能吃能睡。」
「那就好,五一你是肯定沒時間回來了。」
「今年五一肯定沒有時間啦,估計得等暑假了,媽你五一怎么休?」
「我這邊還不知道呢,到時候看情況,暑假的比賽你考慮好了?聽你姐說你又改變注意了。」
「嗯,媽我想好了,就當回學校再看看,上次時間太匆忙,只和老師吃了頓飯。」
「就是嘛,也出去玩玩,平時你倆也沒時間,他暑假是不也挺忙?」
「他的話,暫時也不確定,不用管他啦,小雨還說到時候陪我去。」
「小雨還閑著呢?」
「暫時還閑著,不過她說年底之前一定會找個班上。」
「行,快忙你的吧,不說了,回頭我給你舅舅打個電話,他有個朋友專門做保健品業務。」
「謝謝媽,幫我保密哦。」
「嗯嗯嗯,掛了吧。」
放下電話,宋憐想了想,考慮到后天就是母親節,既然要送女性長輩,眼下就是個好機會,
接著她又拿起電話,剛準備給陳璇大舅打電話,陳璇又一條信息發過來。
小璇:媽,一定要挑好的,梁師母家在蓉城教育系統挺有背景的,我不知道李安是不是有什么事。
宋憐心笑自己這個女兒蓉城呆了一年總算是開了點竅,不過真是求人辦事的話,拿這點東西夠干什么的。
想來李安應該也不是眼下有什么事,不過有沒有對未來打什么算盤他就不清楚了,從陳璇給他的各種描述中,這孩子心里的主意大著呢。
她又想到李安上次拒絕學校公派留學的事,這么大的事,聽陳璇說李安也沒和家里商量,就自己決定了。
說他傻吧,從去年春天,憑借自身,一個培訓機構的小老師干到今年春天,收入翻了幾番,她信女兒的話,先是拿到精品教師,又升到藝術顧問,中途還跑燕京拿了個特別獎,那獎她還專門上網查了,全國就五個。
可說他精吧,這么好的機會就白白拱手讓人,她知道的時候都覺得太可惜了,這么好的機會,出去見見世面,強化一下業務能力,鍍鍍金,多好,就憑這腦瓜和這股子做事穩當勁,未來進個大學,當個大學老師也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哪怕自己干,那也完全不一樣。
哎,風險確實有風險,她也知道李安家里的情況,讓李安放下手里這一切出國,
確實需要很大的魄力,再加上聽陳璇說李安放棄也有相當部分原因是因為兩個人的感情。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些客觀原因,李安的放棄讓她惋惜的同時又帶給她一些踏實。
勇氣是男人面對社會浪潮的桅桿,但對于一個家庭,責任心才是男人必不可或缺的品質。
也或許李安的放棄本身就是一種勇氣的體現,總之她希望兩個人能好好相處下去。
雖然還未謀面,但從內心講,宋憐已經給李安開了綠燈。
這其中還有另一個原因,女兒離家這一年,她看到了女兒的成長,無論從哪些方面講,這其中都少不了李安的幫助,自己的女兒之前什么樣,她當媽的清心里有數。
「喂。」
電話接通,宋憐讓陳璇大舅幫忙找人以陳璇的署名發六盒阿膠,分成兩份,一份兩盒發往燕京,一份四盒發往蓉城。
「小璇最近手頭有點工作,她暑假還要去燕京找她肖老師參加比賽。」
陳璇大舅這就明白了,「著急么?」
宋憐:「著急。」
掛了電話,宋憐把肖老師的地址和昱東的地址發了過去。
陳璇這邊和老媽通話剛結束沒幾分鐘,接著電話響起。
「喂大舅。」
電話里,「璇啊,明天在單位嗎?」
陳璇:「在在。」
大舅:「好好,我知道了。」
陳璇:「辛苦大舅啦!」
大舅笑:「辛苦啥,在外面照顧好自己,遇到什么事情給大舅打電話,快忙吧。」
琴房,201。
隨著漸弱至徹底消失不見的琴聲,李安抬手將節拍器關掉。
「還不錯。」他對鋼琴前的男生說,「紀凱,還彈過其他舒伯特的作品嗎?」
紀凱回答:「彈過不少,最喜歡降B大調即興曲。」
「降B大調即興曲。」李安說著滴里答啦的哼唱起來,手指還跟著在空氣中彈動著,「還有點李斯特柔板作品的感覺。」
紀凱連連點頭:「是是,確實,我當時練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
兩個人一瞬找到了話題,有點跑題似的、聊起了舒伯特的降B大調即興曲。
聊到最后紀凱像是找到了同道中人,「有機會想聽聽大師哥談這首。」
李安謙虛笑道,「這首作品我彈得不好。」
眾人也笑。
李安轉身:「真的,舒伯特的作品不好彈的,我還在學習當中。」
眾人不信,就聽剛才李安對于降B大調即興曲這首作品的的講述,他們就能確定李安對于這首作品十分了解。
一屋子都是彈鋼琴的,誰也騙不了誰,大家都明白,只有對一首作品了解到相當程度,才能隨便脫口而出某一段落小節的某個表情術語在演奏中可以怎么處理、又可以怎么處理。
面對大家懷疑的目光,李安笑笑。
他可沒有騙大家,也不是謙虛,他確實認為自己這首曲子彈得一般,反正肯定是不如他指下的李斯特。
這里面不是沒有原因的。
把作品按照難度歸類,舒伯特降B大調即興曲只能算是一首小品,茶余飯后的一份小甜點。
但它是一份相當精致的小甜點,因為他是舒伯特作品。
「怎么定義舒伯特所處的時期?」李安問。
紀凱被問得有點不太確切,猶豫道:「算是古典主義時期和浪漫主義時期交替間的作曲家吧,和貝多芬差不多。」
李安點頭:「和貝多芬差不多,還比貝多芬多活了一年。
話音一轉,「但是他們又不一樣,貝多芬晚期作品才流露出浪漫主義風格,但歷史把他定義為一名古典主義時期的作曲家,而舒伯特,則被認為是初期浪漫派的代表人物。」
「這里的區別其實很大,盡管他們所處的時代是一樣的。」
「這個放到一會兒我們再說,我個人認為你們在拿到一部作品時,需要先確定作曲家,曲子的格式。」
「舒伯特的這首流浪者幻想曲,你告訴我它是一首幻想曲嗎?」
紀凱想了想:「不是。」
李安又問:「那是什么?」
紀凱:「奏鳴曲。」
李安:「奏鳴曲,它是一首奏鳴曲,不但是一首奏鳴曲,它還是一首標準的古典奏鳴曲曲式,四個樂章,快板,慢板詼諧曲,快板。」
「第一樂章,標準的奏鳴曲曲式,呈現展開再現,尾聲。」
說到這李安停了停,「這里我們已經明確它不是一首幻想曲,只是一首類似幻想曲風格的作品,有點類似貝多芬作品27中的兩首奏鳴曲。」
紀凱隱約抓住了點什么,點了點頭。
李安注意到這個細節,「那么我們在確定演奏他的格式之后,就應該建立一種明確的演奏態度。」
「該如何演奏一首奏鳴曲,這里回到我們上一個問題,我們如何定義舒伯特,它究竟是何時期的作曲家,他為哪個時期而創作,萊謝蒂茨基將舒伯特的本質定在古典主義時期,貝里奧則堅持舒伯特是浪漫的,我想這里沒有對錯。」
「無論你如何定義,一旦明確之后,你就應該知道你接下來如何練習。」
「我記得我大一開學的第二節專業課上,魏老師就給我們講了一個名詞,叫統一的演奏。」
「其中不止包括力度、速度、不同音區的色澤,還包括對一首作品的演繹,統一是前提,也是我們追尋的結果。」
紀凱恍然間抓住了一些問題,他需要稍微思考一會。
李安給他這個時間,轉頭笑問:「我想老師也給你們講過統一吧。」
眾人七嘴八舌的點頭,魏老師坐在一旁笑呵呵的,這話他給每一屆的大一新生都講過,只是到最后能參悟的也就那么寥寥幾人。
紀凱這首曲子目前存在的問題就是彈得過散,也是接下來他要幫紀凱解決的問題,他想看看李安會怎么講這個問題。
大約過了五六秒,紀凱開口詢問:「大師哥,我大概明白了,但是我不太確切我的想法對不對,我可以再試試嗎」
李安笑:「來,第一樂章,再來。」
這次紀凱主動打開節拍器,彈了不到二十小節,被李安叫停了。
通過紀凱有演奏的這二十小節內容,他可以明確對方的悟性是沒問題的,對方已經明白了他所表達的意思,也做出了一些調整。
不過為了節時間,還是他來吧。
接著李安借過紀凱的譜,坐到魏老師的上課用琴前,「這曲子我太久沒彈了,你湊合聽聽。」
他往鋼琴前那么一坐,201的溫度一瞬都上升了幾度,馬飛一眾脖子夠的都快站起來了。
微微調整了一下琴凳,淺吸深吐,目光略過眼前的譜面,李安抬手落指。
「噹—噹噹!噹—噹噹!」
輝煌的和弦帶著強而有力的震擊感給人一種非常強的感染力,紀凱坐的最近,眉頭一挑一挑的跟著音樂節拍向前。
忽然,就在音樂已經將他的期待感全部拉滿時,就在下一秒,一個具有高潮色彩的低音就要呼之欲出時,琴聲弱了下來。
他正詫異,只見他的大師哥已經看向他,目光帶著點 調侃。
他摸摸鼻子,好像他確實是這么處理的。
接著音樂回到正軌,可過了沒幾個小節,他發現音樂越來越快,和前面的穩定速度相差甚遠。
緊接著音樂又回到正軌。
可以預料,音樂沒一會兒又脫軌了。
就這么的,李安將第一樂章彈至尾聲時,眾人就像是吃了一頓味道奇特的食物,一會甜,一會辣。
遺憾的是古典鋼琴沒有甜辣口味這一款。
「吁。」
就在李安按下第一樂章最后一個音,眾人以為音樂停止時,他讓紀凱注意這里。
紀凱有注意在聽,空氣中還有一絲稀薄的余音,就在這道語音即將消散時,第二樂章像是從這道余音中射出了一道暗淡的光。
雞皮疙瘩爬滿脖子!這就是他一直都想要追尋的效果!
再看大師哥,紀凱已經不是崇拜了。
李安沒有再繼續下去,收手輕笑,「類似幻想曲風格意味著作曲家采用了一些即興創作的方式在其中,莫扎特海頓等作曲家在寫這類作品時都具備這樣一種特征。」
「舒伯特也不例外,一首幻想曲風格的作品其中會有令人無法預知,包含各類音型的音樂部分,也就是說,作曲家的所有樂思是一個跟著一個出現的,我們在演奏過程中不能間斷。」
紀凱懂了!!樂章之間同樣,不能真正斷開。
「但前提是你得設計好演奏,怎么建立起它們的聯系,在接口處怎么留下扣子。」
「你第一樂章結尾的漸弱很明顯的給人一種樂章要結束的感覺,是不是踏板送的太快了,或者最后的觸鍵過淺導致你無法讓音樂延續。」
「這是你這首作品的第一個問題。」
李安起身拿這樂譜來到紀凱身旁,「第二個問題,力度。」
指到他剛才故意彈輕的低音部分,「你不是不可以在這弱,但是前面就不能那么強,按照古典主義時期的處理方式,盡管需要強弱對比,但它本身不具備浪漫主義時期的戲劇性。」
「類似這樣的地方有許多,你可以歸類總結。」
「第三個問題是速度。」
李安這次沒有講譜例,「第一遍讓你開節拍器,就是想告訴你,演奏古典主義時期的作品,在作曲家沒有明確標識速度變化的地方,你要保持控制速度的一致。」
「如果你把這首曲目定義為一首浪漫主義時期的奏鳴曲,前面我說了,ok的,那么你就要大膽的在速度變化中體現出你的想法和設計,不要畏手畏腳。」
「前提是你得清楚這種處理在不同作品中的需求又是不一樣的,有的自由變化發生在旋律,有的自由變化是發生在伴奏。」
「比如你最喜歡的舒伯特降B大調即興曲,其中的——什么?」
「變奏三,大師哥。」紀凱顯得有些興奮了,「變奏三!」
李安眉毛一挑:「懂了嗎?」
紀凱點頭,「懂了大師哥,謝謝大師哥。」
李安擺手:「這些東西你都明白,我的個人建議是,用統一的思路將這些串聯在一起,無論你想按照哪種方式來演奏這首作品,都可以,但要做到從一而終的統一。」
「如果你在一個段落重視低音的音響效果,就勢必要讓旋律稍微淡出一些,如果你的注意力放在讓一個音怎么進去,那必然在它出的時候就要做些犧牲。」
「鋼琴是平衡的,左右手加起來才是一百分,左手多一分,音樂就要減一分。」
魏三碗點點頭,他又開始懷疑這小崽子是不是偷偷和誰上課了。
但他是笑的。
一時間201安靜下來,似是每個人都在思考李安最后這句話,包括他自己。
如果讓他再錄貝十三,他或許能彈出一些新東西。
貝十三,貝多芬作品27中的第一首,一首類似幻想曲風格的奏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