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間小車還是加快腳步走向了方永波,雙手繞在身后像是輕托著書包。
“方伯伯下午好。”
雖然這兩日把方伯伯當成了“假想敵”,可情緒歸情緒,小車知道方伯伯肯定是和老師說好了才會出現在這里。
“下午好,車琳。”方永波也用正式的口吻回應了小車。
然后解釋道,“你老師下午太忙了,我來接你去看演出。“
一頓,”咱們出發吧?”
小車點點頭:“謝謝方伯伯。”
望著小車乖巧的模樣,再加李安午飯時的一些話,方永波此刻越看車琳越是發自內心地喜歡。
第一次接孩子方永波也沒有經驗,看著周圍人家大人手里又是吃的又是喝的,他意識到也晚了。
不過時間還有,一大一小二人擠出人群,方永波打算就近先找個商店給小車買點喝的,他想著孩子辛苦一下午了。
“謝謝方伯伯,”小車連忙反手從書包左側的儲物倉里掏出了一個藍色水杯,杯子是透明的,里面晃蕩著大半瓶水,“我有水喝。”
像是為了證明這個水是能喝的,小車按開杯子開關,杯蓋蹭地彈起,她探頭銜住吸管用力猛吸了一口。
方永波被眼前這一幕弄得哭笑不得,就見小車手中杯子里的水平面下降了一小半,“好了好了孩子,慢點。”
小車停下,將杯蓋重新蓋好,熟練地單手裝回書包的儲物倉。
一時間大眼瞪小眼,見小車目光好像有幾分局促,他心想是不是自己看起來太過嚴肅,讓孩子有點害怕?
咳咳,隨即擠出笑瞇瞇的模樣,“車琳,我的車暫時開不出來,我已經查好了路線,我們步行過去可以嗎。”
“嗯。”小車再次點點頭。
一大一小穿過馬路向北出發,方永波給李安匯報行程的同時小車也掏出手機。
方永波:接到了,預計二十分鐘左右到。
車琳:老師我和方伯伯現在往書人走,十五分鐘就能到!
石坡中學距離書人雖然只有三個街口,開車幾乎踩幾腳油門就到了,不過步行還是要花一點點時間的。
出師不利!第一個大路口他們就遇到了一個漫長的紅燈。
“呦呵,這個紅綠燈可有得等了。”
“唔。”
斑馬線口,方永波站在小車靠側方才注意到小車書包原來這么大,沉甸甸都快蓋到腰部以下了。
他剛才看到車琳的時候就見車琳雙手背在身后,像是從下面拖著書包。
丫頭個子不矮,這書包里裝了多少書才能重成這樣啊。
沒給小車買上水小車已經讓方永波感到了些許“愧疚”,此刻他只想為孩子做點什么。
“車琳,我來幫你背書包吧。”
方永波還沒有動作,小車忙側過身將書包背到方永波夠不到的地方,“謝謝方伯伯,我自己背就行。”…。。
還挺敏感,方永波笑笑,接著打趣道:“書包里裝了什么寶貝嗎?”
小車齜牙一笑:“嗯吶。”
哎呦哎呦,小車這一笑笑的方永波還有點受寵若驚。
從接到小車到現在,二人已經說了不下五句話。
孩子確實非常懂禮貌,幾乎兩句不離謝謝方伯伯,可表情卻總是帶著那么一點疏遠。
現在孩子笑了,機會難得,方永波可不打算放過,近三十年的執棒生涯里,他還沒有遇到解決不了的樂手。
“有秘密。”方永波順著小車的話說道,接著做出神秘表情,不待小車給出反應,繼續進攻道:“我猜里面有一件別人的東西。”
小車:“!”
孩子就是孩子,對事情的反應第一反應只會寫在臉上。
見到小車的反應,方永波心笑看來自己猜對了,隨即再次露出和藹表情,“要不要和伯伯分享一下。”
“額——”
小車露出為難表情,除了老師,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書包里裝著什么。
方永波小又笑了笑,這時他兜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喂。”
小車聞聲下意識側目。
“發給我干什么,地址不是給你了嗎?”
好威嚴的質問,一時間小車覺得此刻身邊的方伯伯像是變了個人。
小車收回目光,眼前的車流讓她陷入了糾結。
她當然不想讓方伯伯知道書包里裝了什么,可方伯伯問她了。
她不怕方伯伯,但方伯伯是對老師很重很重要的人。
想到這,小車又想到老師昨天和她說的那些話。
想到那些話,小車抿抿嘴角,眼角一瞬塌了下來。
因為老師已經和方伯伯吃過飯了。
再沒有下一頓飯了吧?她心里想著,輕輕嘆息了一聲。
其實昨天晚上她再細想這件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預感,老師可能沒法彈協奏曲了。
如果按照老師的說法,老師不彈協奏曲一定會彈其他的曲目,可曲目是什么呢?
老師沒有說。
老師最近除了哈農,莫什科夫斯基,偶爾會彈一兩首740和肖邦,剩下的時間全部都在彈勃二。
以她的經驗,如果老師要準備其他曲目,一定會提前練,哪怕練熟的演出曲目也會每天過一過,還會和她講這首曲子。
老師這次什么都沒有和她講,她也沒有聽過老師練,就像是憑空出現了那么一首曲子,要讓她相信老師要拿這首憑空出現的曲子去上音樂會,除非老師親口告訴她。
然而老師昨天明明有那么多機會告訴她這首曲子是什么,可最后她什么都沒有聽到。
甚至在她回憶完昨天中午和老師的所有對話之后,她才發現老師其實一直在回避這個話題。
由此小車推斷老師應該是已經知道沒辦法上勃二,但由于她問了,老師怕她失望,所以編出了一首其實還不存在的曲目,就好像告訴她也有可能彈這首曲子。…。。
理由為下:
第一,老師如果有把握年底上勃二,一定不會提前和她透露這么多細節,而是保持一種微笑的神秘感。
第二,老師如果真的準備了第二首曲目,即便為了保持神秘感也會適當像是釣魚一樣吐露那么一點點魚餌給她。
所以老師昨天的所有話,看似是在給她講一些大型音樂會的嘗試,實則是在提前安慰她。
她知道老師心里不想讓身邊的每一個人期望落空。
看明白這一切,她幾乎已經認定這是事實。
她心里僅剩的寄托就是老師今天和方伯伯吃飯,或許會有奇跡吧,她不是不愿意相信奇跡。
她曾親身經歷過奇跡降臨,可奇跡本身會發生奇跡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是讓她最難受的地方。
在她二年的時候,有一天爸爸對她說:琳琳我們可能又要搬家了,不過現在還沒決定好,也有可能不搬。
從得知要搬家到真正搬家的那一刻,哪怕看著她和爸爸的小小出租屋里東西被搬得越來越少,她都認為他們這次不用再搬家了。
因為爸爸又說了,我們這次也有可能不搬,所以她愿意相信她們這次不搬。
然后很快到了周五,爸爸說:琳琳,明天我們要搬家了。
類似的事情她經歷過許多,可小時候她始終都愿意相信她所期盼的。
漸漸地經歷多了,她發現其實她沒什么可選的,就好像到了那個時間節點,就會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替她和她爸爸做出選擇。
直到遇到老師,她發現原來她和她的家庭也可以有的選,并且不只有AB,還有CD。
所以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老師是無所不能的,老師的出現就是她親身經歷過的奇跡。
可直到今天中午一點過后,她覺得老師和方伯伯肯定已經吃完飯了。
中午到家她給老師打電話的時候她心里還有一種隱隱的期盼,可當她感覺老師和方伯伯已經吃過飯之后,就像得知明天就要搬家,那股無形的力量又從她心里火一樣地竄出,灼的她坐立不安。
盡管昨天晚上她向月亮奶奶許過了心愿。
所以中午她特意提前十五分鐘離開了家,她怕老師回來的時候她還沒有走,她還沒想好怎么面對老師。
她怕老師自己難受著還要再說些什么來安慰她。
現在想想,那股無形的力量大概就是大人們的無奈吧。
就像爸爸帶她一次次地搬家,就像老師的協奏曲。
或許方伯伯也有方伯伯的無奈吧。
她也不知道了,腦子里亂糟糟的。
猛然地甩了甩頭,小車眼前的車流越來越稀疏。
老師明明還沒有告訴自己什么!
十三歲的少女帶著“憤恨”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剛才有那么一瞬她討厭透了自己!
老師肯定可以彈協奏曲!
一瞬小車豁然開朗,可就在下一秒,那老師昨天為什么和自己說那些話呢,緊接著一股腦的情緒又上來了。…。。
又是一瞬,小車撇撇嘴,這次她的眼角沒塌下來。
她又有了一點新的發現,自己原來也有小北在信里自稱的神經質。
果然她和小北能成為好姐妹這件事不是沒有原因的。
老師沒問題!
老師根本就不需要奇跡!
老師無論怎樣,都是她最愛的老師!
如果老師沒能彈成協奏曲,她就給老師做一周的麻婆豆腐!
一刀斬去所有雜念,最后在腦海里留下了這短短四行字短字。
“就這樣吧,”掛了電話,方永波趕忙關心問:“怎么了?脖子不舒服嗎?”
剛才他忽然見到小車琳猛地搖了幾下頭。
“我沒事方伯伯,”小車羞愧地撓了撓頭,輕聲說:“我的書包里裝著禮物。”
方永波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接著才想起來剛才他問車琳書包里裝的什么東西。
心里哎喲一聲,瞧他這張沒事找事的嘴,禮物這種事肯定要神秘一點才好,他非得問人孩子。
不過這孩子也真是可愛,恐怕換做另一個孩子,八成是不會告訴他的。
再沒有問車琳是送給誰的禮物,方永波皺起眉頭裝作沒有聽清似的,“你說什么,我沒聽清啊。”
緊接著,“算了算了,我才不想知道你書包里裝的什么。”
小車被方永波假到尷尬的演技逗得笑了起來,她覺得方伯伯也好有意思。
其實方伯伯真的很好,來接她,還要給她買水,又要幫她背書包,小車能感覺到方伯伯對她的關愛。
好吧!
小車又決定了,無論結果怎樣,她都喜歡方伯伯。
就在這時,綠燈亮了。
老少二人過馬路,小車像是一只小導盲犬似的快速跑到前面帶路。
方永波在背后看著小車的一舉一動,心都要化了,難怪李安愿意為這個孩子付出,他想這里絕對不僅僅是因為這孩子的天賦。
說到車琳的天賦,方永波又想起了蓉城杯決賽上小車演奏的帕格尼尼。
從一個職業指揮的視角,小車最讓他驚艷的并不是技巧,這個年齡段里,小車的技巧并不算突出。
讓他無法不動容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夠演奏出生活的一面兩面。
那琴聲中有不眠的夜,有無邊的暗,有沖破束縛的吶喊。
他見過太多世家出身小小年紀就能演奏肖協李B的孩子,可那些孩子指下的每一個音符都像是鑲嵌著金邊似的,神韻氣韻樣樣飽滿,像是一部完美的鏈條,每一部分鏈接都恰到好處。
可就是缺少了一點血肉,就是那一點血肉,便只能讓他當作精致的凡品看待。
相比而言小車的演奏,雖然是斷斷續續的,但每一個音符都落在實出。
組成的音樂畫面雖不完整,可每一幕都能讓他感受到其間紋理質感。
她不知道小車的童年究竟還經歷過一些什么,可那首帕格尼尼的最后,還是落在了一個幸福的小孩身上。…。。
沒有任何故作成熟的裝點處理,對待鋼琴,對待音樂,小車是真實的。
所以他沒有任何理由不相信,只要給小車足夠的時間,讓小車繼續思考,繼續成長,繼續生活,天才的靈慧終將在歲月的陳釀中孕育出令人無法預料的絕響。
方永波相信那一天的到來。
不過在這之前,他有一說一啊,他確實對孩子撒謊了,換成別的小孩,他是真不感興趣那包里是給誰送的什么禮物。
小車的直白就是那么有分量,他真是想知道。
只是他不好意思再問孩子什么了。
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問點他同樣頗為感興趣,并且能問的。
“車琳,聽說你最近一直在練貝多芬,能不能給我講講你所理解的貝多芬音樂。”
方永波的日常工作里有一項就是和年輕的樂手交流。
可像車琳這么小的,他還是第一次。
但這并不影響他的態度,他渴望知道這名小樂手的想法、
小車直接信誓旦旦地回答:“老師說貝多芬的音樂只需要用兩個字形容,前進!”
方永波一愣,車琳繪聲繪色的描述實在有喜感,并且李安這家伙確實夠精辟,不過李安的行事作風可不太像貝多芬的音樂,像莫扎特音樂,過于絲滑。
倒是短短的一會接觸,車琳在待人接物上的感覺更像是貝多芬的音樂。
“車琳,你老師說的是你老師說的,我問的是你怎么理解的。”
小車想了想,她得回答方伯伯的問題,接著脫口而出:“前進!前進!”
兩個前進?
方永波又愣了一下,再次朗聲大笑。
他剛才說什么來著?
這就是天才天才的地方。
“厲害厲害!”
“方伯伯我不厲害。”
“我說厲害就厲害!”
“唔”
前進著,老少二人穿過了紅綠燈,很快便消失在十字路口。
書人門口,許宏信有些緊張。
“勇哥,方指揮是不是很厲害?”
秦勇眉頭不由一挑,是,但是,“等著吧。”
許宏信心嘆接方永波這個苦差事怎么就偏偏輪到他了,他也可以在后臺給小朋友們做心理建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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