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不是我想讓他們聽。”
面對小車理所應當的口氣,李安一時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他的本意只想逗逗小車,哪里料到小車會給他這樣的回應。
片刻,“好吧,那你自己決定曲目,不要太短就行。”
說罷李安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舞臺,不再理會兩個孩子。
隨著美島里的排練結束,樂手們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大家伙相繼收起樂器準備下班,就見方永波朝著臺下揮了揮手。
“去吧。”李安轉頭對小車說。
“嗯吶。”小車早已脫下外套,起身搓了搓手,便朝著舞臺走去。
小車剛走王小虎就把屁股挪了過來,湊到李安耳邊:“老師,她彈什么?”
“我哪知道,她又沒說。”說著李安想了想,“我猜她要彈瑪祖卡。”
王小虎也想了想:“我猜她要彈夜曲。”
李安:“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王小虎:“嘿嘿。”
李安:“你笑什么。”
王小虎:“期待唄,老師你不期待嗎?”
李安:“也期待吧。”
誒?什么叫也期待吧?老師的情緒有些問題啊?
對于老師的態度王小虎感到有些不滿,“老師,你彈的時候我們在臺下可是興致勃勃。”
李安聞言笑了笑。
見老師不說話,王小虎又問:“老師你沒事吧。”
李安:“我能有什么事。”
王小虎壞笑:“您是不是看美島里阿姨拉的太好,所以有壓力啊。”
李安哎呀一聲,“這都被你猜到了。”
王小虎心說我是誰,我就看您不對勁,還好被我發現了!
接著小虎哥壓低嗓音,“老師,您不用有壓力,這個阿姨看起來比你大好多。”
李安:“.”
王小虎繼續說道:“老師,我剛才查了美阿姨的資料,她在全世界開過兩百多場音樂會呢。”
這李安還真不確切:“那是真不少。”
王小虎:“所以老師您不用灰心。”
李安:“.我謝謝你。”
王小虎:“嘿嘿,誒,方伯伯和車琳說什么了?”
李安也一直關注著舞臺,不知道方永波說了什么,小車不停地擺手。
舞臺上。
“不用啦方伯伯,我可以直接彈。”
考慮到小車兩天沒有碰琴,方永波意思讓小車先熱熱手,可小車拒絕了。
“好吧,那你自己看,接下來的時間鋼琴交給你了。”
“嗯吶,”小車點頭,接著在不少好奇的目光中走向鋼琴。
好大的鋼琴。
也彈過一些三角鋼琴,可小車還是第一次坐在這樣一臺龐大的三角鋼琴前。
金色的施坦威logo在燈光下熠熠閃光,通體流光的黑色琴身散發著古典的莊嚴。
這就是坐在大舞臺上的感覺嗎。
好像也沒什么不一樣的感覺。
但眼前這架鋼琴是真的很好看吶。
欣賞完眼前的鋼琴,小車又忍不住扭頭環顧起四周。
包括頭頂的舞臺上空。
從上午開始她就好奇這么大的舞臺上面會是什么樣,結果一圈看下來,她也沒有發現這里與紅樓音樂廳的舞臺有什么不同。
好像這里除了大,就沒別的什么特殊之處了。
坐在鋼琴前左顧右盼的小車渾然不知她的種種舉動已經成功地將許多人的目光吸引到這里。
大家已經知道今天隨行的兩個孩子都是李安的學生,一開始眾人以為這個短發小姑娘是上來要彈琴。
可這哪有一副要彈琴的樣子,感覺就像是專門上來參觀舞臺的,就差那個相機照照照了。
“車琳在干嘛。”
對于鋼琴前的迷惑行為,小虎哥感到有些不解,“她怎么不彈啊。”
“她可能比較好奇這個舞臺吧。”李安心笑這丫頭也真是。
王小虎皺眉:“這有什么好奇的,這種舞臺不都是這樣嗎。”
李安心里微微一動,接著嘆了嘆:“她好奇的可能就是為什么舞臺都是這個樣子。”
王小虎更不懂了:“這有什么好——”
“噹。”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琴響像是為王小虎的話音加入了一個半終止。
鋼琴前的小車動了,動得沒有任何預兆,臺下師生二人明明始終都沒有離開過鋼琴前。
李安:f小調。
王小虎咽咽口水:奏鳴曲。
方永波:貝多芬。
隨著琴聲響起,現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鋼琴前的身影。
頃刻間現場鴉雀無聲,只剩下涌動的鋼琴在舞臺上空卷起一道蓄勢待發的音浪。
這一刻,再沒有人敢小看這個著裝簡樸的短發姑娘。
一分鐘前,誰能想到這位看起來一副完全沒有見過世面的姑娘能用短短幾小節的演奏讓整個大廳安靜到如同音樂會現場。
樂手們不再收拾樂器,方永波與樂隊首席也停下交談。
王小虎目不轉睛一動不動。
李安則是一臉輕松,仿佛耳邊的清澈琴聲能掃去他所有的煩惱。
貝多芬f小調第一奏鳴曲,作品號二中的第一首。
是貝多芬致敬莫扎特的開始,也是小車備戰小肖賽準備的第一首作品。
比賽雖要求只彈一個快速樂章,李安為小車選擇了第四樂作為比賽曲目,可小車還是把全曲四個樂章都練了。
李安著實沒有想到小車會在今天的場合選擇從第一樂章開始彈這首作品。
因為備賽有側重點,所以李安在小車前三個樂章的處理上只花費了一小部分的精力,他把重點全放到了最后的第四樂章。
在這首曲子過了之后,小車的精力就全部投入到必彈的肖邦作品中。
可以說許久都沒有聽小車彈f小調的第一樂章了,這樣猛地一聽,李安還覺得有些新鮮,同時又有些欣喜。
新鮮的自然是久而未聞,他欣喜的是小車的處理。
已經好幾處地方了,都是小車自己處理的,他沒有給小車講過。
孩子又又又成長了。
關于這一點李安必須得給出肯定。
開篇的主部動機對比處理,非常有想象力。
主和弦向上分解和弦以短促的斷音奏出,節奏精準,聲音結實,開篇就定下了全曲的速度基調。
與只對應向下的副部屬七分解和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音樂在橫向發展中變得熱情猛烈。
李安視角下的客觀分析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小車一出手,現場就安靜了。
在場大多數人的耳朵早已被“奢侈品”級別的現場演奏磨得麻木,廣交作為國內第一隊的演出團體,合作過的音樂大家遍布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這群“耳朵”挑剔的人什么樣的演奏沒有聽過,尋常的演奏根本不會讓他們多留意一分。
但他們還是被鋼琴前的小小身影驚艷到。
如果此刻坐在鋼琴前的是一個青年演奏家,大家會說還差點火候。
可這只是一個小女孩啊。
還是一個多數人一開始認為沒有見過什么世面的小女孩。
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卻在揮手間演奏出如此動靜,這種強烈的反差感給眾人帶來極其微妙的感官體驗。
眼前的畫面太鮮活了,鮮活到讓這群職業音樂人暫時放下了工作,回到了音樂當中。
這孩子實在不得了,首席小提琴大叔推了推眼鏡,難怪會出現在這里。
方永波:“十三歲,如何?”
首席大叔感嘆:“后生可畏。”
方永波:“比明睿呢?”
這,首席大叔又看向了鋼琴前,只見那短發丫頭神色淡然,乍一看整個人像是沉浸在音樂之內,可下一秒又讓人感覺像是游離在音樂之外,讓人難以捉摸。
只有那跟著呼吸起伏的身體和躍然在琴鍵上的十指始終保持著一種與音樂對等的和諧。
明明是遠超乎年齡的演奏狀態,卻又讓人覺得自然而然。
“相比而言明睿稍顯嫩了一點。”首席大叔給出回答。
方永波失笑:“明睿已經十五了。”
首席大叔又盯著鋼琴前看了一會,“明睿的狀態不如這個孩子,不過技術上,得再聽聽這個孩子彈其他作品。”
方永波看向小車,片刻:“車琳的技術不如明睿。”
首席大叔剛才沒好直接說,“車琳,人如其名,干凈利索。”
方永波算了算:“明睿六月一號滿十六,剛好。”
首席大叔:“嗯?”
方永波:“不出意外兩個孩子春天的時候要碰一面了。”
首席大叔心里一動:“小肖賽。”
方永波點頭:“他倆的年齡剛好分到一個組,明睿的年齡肯定是那組最大的,車琳的年齡應該是最小的了。”
首席大叔:“明睿一直嚷嚷想參加高中組的比賽,這回恐怕要遇到對手了。”
方永波:“讓我們拭目以待吧,今年的小肖賽有不少不錯的小家伙。”
首席大叔笑了笑,話音一轉:“您也要收學生了嗎?”
方永波余光瞥了一眼臺下的王小虎,跟著笑了笑,“他有老師。”
隨著第三樂章結束,第四樂章的到來讓現場的氣氛再度進入一個小高潮。
方永波和首席大叔的對話也因鋼琴強有力琶音而被迫終止。
鍵盤上的左手飛快地來回攀爬,帶著明確的目的地降落,每一次落鍵都能掀起波瀾一片。
美島里加快腳步才正好趕上了這一幕。
排練結束后她回后臺休息室收樂器換衣服,忙完所有收尾工作她拿出手機準備稍作休息。
接著她就聽到了前場傳來的鋼琴聲,聽起來像是貝多芬的鋼琴作品。
起初她并沒有什么特別感覺,接著越聽她越覺得有意思。
她當然注意到這個樂章應該是小步舞曲的樂章,而讓她感到有趣的地方是演奏者把第一個句子在作為第三個句子回歸時,竟然彈得比第一次出現時更加具有規則。
就好像最后一次出現的才是這個樂章的原始形式,而再回頭看第一次出現的句子,給人一種是經過發展變化而來的樣子。
這種前后顛倒的處理讓她頗感有趣的同時,也讓她不由自主地穿上了鞋子。
她想去現場看看是誰人在演奏,其實她心里有猜是李安在彈。
對于李安這名華國青年演奏家,美島里的評價極高。
作為一名剛入行的新人,敢于在大型舞臺打破傳統去嘗試新的演奏路徑這點本身,就足夠令人敬佩。
她所接觸過的大多數初次拿到重要演出合同的青年演奏家都試圖去效仿老一代人的演奏,以求首次亮相能夠平安下臺。
美島里能夠理解年輕人的此種行為,畢竟在機會實在難得,誰也不愿意冒險承擔砸臺的后果。
她沒有任何理由批判這種保守選擇,甚至她個人也認為選擇保守才是良策。
所以相較而言,李安作為新人的不接受保守讓她眼前一亮。
并且更難得是在第一次聽李安演奏勃二的時候,她就意識到這個年輕人似乎本能地就能彈出一種喚醒他人靈魂的悅耳之音。
在李安絢麗多變的華彩中,她感到時間延緩了流逝。
聆聽李安的華彩,像是一種受靈性支配的精神之旅。
就在剛才她走出休息室,她仿佛又聽到了那種感覺,她幾乎認定此刻一定是李安在演奏。
可當她走到后臺入口,門外舞臺的鋼琴前卻坐著一個纖細的少女。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聳動了一下肩膀,意外間又不是那么意外,她幾乎第一時間就隨著音樂,隨著鋼琴前起伏的身影進入了這音樂之中。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像是貝多芬的急板本就該如此,有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美島里阿姨忽然想起中場休息時李安來找她,方指揮說今天李安的兩名學生也來到了現場。
此刻臺下只剩下一位小朋友,那么眼前這位就是李安的另一名學生了。
原來如此。
優秀的學生,優秀的老師,美阿姨心里再次給出評價。
隨著鋼琴驟雨般密集的音符,整個大廳仿佛變得更加寧靜。
鋼琴前小車渾然不知此刻她就是現場唯一的焦點。
就好像獨自一人坐在這碩大的音樂廳演奏一般,她的眼里只有手下的鋼琴。
她全情投入的演奏者腦海里接連不斷浮現出的音符。
音符們早已將她的大腦填滿,只有第一樂章落指前她的眼前蹦出了一點瑣碎的信息。
比如為什么她不選擇熱身。
因為老師告訴了她,這次安排她上臺就是為了讓她感受一下到時比賽會出現的場地環境。
既然是模擬比賽現場,那自然就沒有熱身的環節。
“噹!”
再次雙手齊下,一股明媚之風瞬時將整個舞臺籠罩。
如同寶劍要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