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之前每一次交作業的方式都不同。
唐小星在教授的家里交過作業，在琴房交過作業，在音樂廳的舞臺上交過作業。
唯獨沒有用錄制手機視頻的方式交過作業。
以上是教授的視角。
教授接過唐小星遞過來的手機，笑容慈祥地點開了視頻內容。
大波蘭舞曲的旋律再一次響起。
去往音樂廳的車里一共坐著四個人，除了唐小星和教授以外，還有司機以及教授的另一位學生。
一名來自大馬的華人男孩。
這名男孩也出自音樂世家，年齡比唐小心大六歲，來此的目的也是備戰下一屆肖邦大賽。
他比唐小星早來半年，更熟悉的教授的教學習慣。
教授不允許學生脫離譜面演奏。
此刻聽著唐采韻的視頻錄音，他不禁為唐采韻捏了一把冷汗。
這樣的演奏已經嚴重違背了教授的原則。
這讓他不禁聯想到上次他被教授痛斥，只因他擅自在一段華彩中彈輕了兩個音符。
然而令他大跌眼鏡的事情發生了。
教授竟然大加稱贊唐采韻彈得非常好。
為什么？
來自大馬的男孩十分不解，為什么唐采韻如此放飛自我的演奏能夠得到教授的青睞。
是因為教授今天心情好嗎？
他當然不希望看到教授像對他一樣對唐采韻大發雷霆，他很欣賞也很喜歡這位來自燕京的小妹妹。
可他不理解為什么。
就如這位名叫黃景燦的大男孩所聽到的，教授再一次給予了唐小星肯定。
然后微笑著把手機還給了唐小星。
車內再次安靜下來。
可唐小星的內心卻遲遲難以平靜。
她希望教授給她一點其他反饋，哪怕指責。
然而教授還是和以往一樣，一句簡單的稱贊就沒有然后了。
這讓唐小星憋得難受。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全面戰斗的準備，只要教授對她這一遍的某處處理提出疑問，她就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一次她必須到一個明確答案。
遺憾的是教授并沒有給她任何機會。
到了音樂廳門口，教授讓黃景燦帶著唐小星先進去，稱自己要去方便一下離開了。
各懷心事的二人隨著人流走進喧鬧的音樂廳。
片刻沉默。
黃景燦：“教授讓你這樣練的嗎？”
唐小星：“我自己彈的。”
黃景燦：“那教授今天心情確實還不錯。”
唐小星：“還好吧。”
黃景燦壓低音量：“昨天晚上A被教授趕出了教室。”
唐小星：“發生什么了？”
黃景燦：“他對教授說自己不想繼續練敘事曲了。”
唐小星第一反應是為A默哀一秒鐘，盡管她不喜歡和A說話。
但緊接著她馬上聯想到自己，如果自己也告訴教授不想再練大波蘭舞曲，教授會不會也把自己趕出琴房？
黃景燦：“是不是很好笑。”
唐小星：“我沒有笑他，他很棒。”
很棒？黃景燦抓抓后腦，他沒有聽錯吧，唐小星竟然還夸A很棒！
是的，唐小星真的認為A很棒。
至少比她更有勇氣。
又是片刻。
黃景燦：“你為什么要這么彈，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教授并不希望我們這樣。”
唐小星搖搖頭：“彈就完事了。”
黃景燦：“wwwwwwwh？”
對于黃景燦的反應唐小星并不意外，不過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親口說出這句“大逆不道”的話。
果然很爽啊。
“喂喂，采韻同學你慢點啊！”
黃景燦快步追上，“放心我不會告訴赫夫的。”
如果平時聽到有其他同學直呼教授的名字，唐小星會在心里對這種行為進行批判。
但今天她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唐小星：“別那么緊張。”
黃景燦：“.你今天怎么了。”
唐小星聳聳肩，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其實她還是有些緊張的，不過她已經準備好了。
她已經打定主意下次上課還像今天錄視頻時這樣彈。
她要得到教授的真實反饋，哪怕像訓斥其他同學一樣，這樣至少讓她感覺一切是真實的。
再想之前那樣下去，她怕自己會先瘋掉。
她不需要也不希望自己永遠活在一種偏愛中。
她本以為出國之后自己能擺脫在燕京的生活。
大約十五分鐘后，教授回到音樂廳找到二人。
隨著獨奏家登場，現場響起掌聲。
這場音樂會有她最喜歡的舒伯特曲目，但她的注意力始終都在舞臺與身旁的教授之間。
每次她與教授目光交匯，教授都會露出笑容。
她發現就在這幾個瞬間，教授原本慈祥的笑容變得無比虛偽。
緊接著，她心底歸國的愿望愈發強烈。
然而唐小星并不知道的是，他的教授在音樂會開始前借口離開并不是去方便了，而是給她的大伯通了一通電話。
燕京時間晚22:07。
唐千峰在與赫夫結束通話第一時間，放下手里的工作給老爺子去了電話。
就在剛剛，赫夫直白地告訴唐千峰唐小星已經不需要自己了，他建議可以給唐小星再換一個新的老師了。
聽完事情的始末，唐千峰淡淡地嘆了嘆，然后表達了誠摯的感謝。
無論如何，這一段時間唐小星都承蒙赫夫一家的照顧。
兩人相約到時再見。
唐千峰希望暫時先不要告訴小星這件事，赫夫表示明白自己該怎么做。
“要不提前把韻兒接回來吧。”唐千峰提出自己的想法。
對話對面，唐老爺子猶豫片刻，“還是按原計劃進行吧，等她開完音樂會吧，也快了。”
唐千峰：“也好。”
唐老爺子：“你讓赫夫把韻兒的新錄音發過來。”
唐千峰：“嗯。”
唐老爺子：“明天李安下午幾點？”
唐千峰：“三點半，我兩點半派車去接他。”
唐老爺子：“明天下午我也過去。”
次日一早，小車一睜眼就看到了唐小星發給她的新錄音。
聽過之后她給唐小星發了一個大拇指！
真心實意的大拇指。
聽完唐小星重新錄制的大波蘭舞曲，小車整個人都精神了。
這就對了嘛！
這才是她心目中天才小星的演奏嘛！
只不過除了錄音以外小車并沒有收到其他錄音，她也不知道小星有沒有把這段錄音給教授聽。
小車：小星早！簡直超級無敵棒的一遍！我好喜歡啊！你給教授聽了嗎？
小車：等你消息喲！我去上學啦，拜拜小星 就在小車去上學的路上，晨練中的唐老爺子也收到了這份新錄音。
這份錄音是昨天音樂會結束赫夫主動從唐小星手里要來的，然后發給了唐千峰，唐千峰一早收到第一時間都沒來得及聽先發給了老爺子。
唐家父子二人幾乎是同時開始聽這份新錄音。
唐千峰聽完更加明白了赫夫為什么昨天會主動提出推掉小星的教學工作。
確實，師生二人在對于作品的處理方式上存在著天然的沖突。
前后兩個錄音對比，明顯可以聽出小星更傾向于俄派的處理。
而赫夫是一名純粹的德奧派專家。
當時唐千峰和父親最后決定把小星交給赫夫交也是希望小星能夠得兩家之長。
現在看來他們這一步是真走錯了。
而唐老爺子聽完小星新錄音的第一時間是想聽聽李安怎么說。
早在小肖賽C組比賽結束當晚，李安在他的心目中就已經成為小星的下一任鋼琴老師。
吉格鋼琴藝術長廊。
李安又一遍結束第三樂章。
一旁X老板感嘆著送上掌聲。
“你現在哪來的那么多時間練琴啊？”
“哎，硬擠唄，我現在都愁拉二怎么練，感覺時間越來越不夠用。”
“要我說你不如把手里的事情分出去一部分算了。”
“不行啊哥，今年剛背上房貸。”
“快得了吧，你算上車貸一個月也就不到八千吧？”
“八千不少了哥哥，你不能拿我和你比啊。”
“以后有的是錢掙，現在有時間還是得多在專業上下下功夫，你的上限絕對不在這。”
中午二人在酒店餐廳吃了一頓豐盛的自助剩飯。
飯間李安聊了聊昨天拜訪謝老爺子的事。
和X老板一樣，謝老爺子也很是關心李安現在的練琴情況。
給出的建議和X老板如出一轍。
“下午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去了，晚上見。”
“燕哥晚上見。”
李安洗了個澡，換了身干爽的衣服。
昨天夜里雨才停，今天的天氣更像是大蒸籠一般。
他有點后悔為什么這趟來沒多帶兩身衣服。
譜子。(√)
鉛筆。(√)
錄音筆。(√)
房卡。(√)
檢查好隨行物品，李安背著書包來到樓下大廳等待起來。
14：25，他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李老師您好，我是唐指的助理”
第一次享受專車接送服務，來的還是唐千峰的助理指揮。
嘖嘖。
“您好李老師。”
“您好您好。”
坐在保姆車里，李安一時間還有點想拍個小視頻發個朋友圈。
不過他只是想一想，視頻他是拍了，但是沒有發朋友圈。
一路和唐千峰的助理聊著燕京蓉城兩地的天氣，車子就開進了大劇院的停車場。
時間還沒有來到三點半，不過排練的舞臺上所有樂手已經就位。
李安在助理的領路從后臺來到舞臺現場，沒有掌聲也沒有鮮花，但是有唐千峰主動上前相迎。
“辛苦了李老師。”
在所有樂手的注視下，唐千峰主動向李安伸出雙手。
“不辛苦不辛苦，唐指您客氣。”
李安趕忙上前伸出雙手。
二人四手一握。
這一幕也不禁讓所有樂手感到一絲詫異，大家知道這位來自蓉城的青年鋼琴演奏家是唐千峰欽點的人選。
這就足以說明什么了。
然而唐千峰主動伸手又不一樣了。
在他們的印象里，只有和國際一線的演奏家合作唐千峰才會放下身段主動相迎。
然而緊接著又是讓眾樂手大吃一驚的一幕。
只聽唐千峰朗聲賠笑道：“這兩天實在太忙了，就讓燕秋跑了一趟。”
這話什么意思？老唐還想親自去機場接這位李老師 雖然大家知道這只是客套話，可能讓老唐當眾說出這樣的客套話，那已經說明這位李老師絕不僅僅是一位青年鋼琴家這么簡單。
而且能夠讓陳燕秋親自去機場接的人，又怎么可能和老唐家只是表面的關系。
況且陳燕秋在京圈也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啊。
這位李老師究竟是何許人也？
李安慚愧道：“您快別提了，還讓燕哥白跑一趟。”
唐千峰這才帶著點責怪口吻：“你也是，又都不是外人，下次不許了。”
“是是。”李安連連點頭，心里感嘆人際關系這玩意兒真是神奇。
上一次唐千峰和他見面的時候也很客氣，但與此刻依舊判若兩人。
不過甭管真的假的，唐千峰這面子是真給他了。
“唐指咱們什么時候開始？”李安直入正題。
唐千峰：“不著急，你先休息一下。”
李安可不想得罪人，讓這么多樂手的等著他，實在沒必要。
“謝謝唐指，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始。”
李安的話瞬間博得不少樂手的好感，早開始就意味著可以早結束，誰不想早點下班啊。
唐千峰見狀欣賞地點了點頭：“那咱們就開始吧。”
瞬時整個舞臺都動了起來。
干活啦。
李安也沒有下臺放包，他先是來到樂團首席身前主動伸出雙手。
這是作為獨奏家的基本禮貌。
唐千峰的首席立馬放下琴起身迎向李安伸來的雙手。
面子是相互給的嘛。
只不過李安的腰彎得更低一些。
這一幕又博得了一部分樂手的好感。
這蓉城來的年輕人確實不錯，很懂禮貌。
李安起身又迎著樂手們環視一圈，鄭重半鞠一躬，接著才轉身來到鋼琴將背在身后的書包放下。
有條不紊地將譜子鉛筆錄音筆掏出，最后把書包放在了琴腿一邊。
環繞在音樂廳舞臺四周的觀眾席實在太大了，大到李安根本無法注意到一雙眼睛遠遠地注視著他。
從他登臺開始。
唐中甫老爺子早在樂手們還沒有裝完樂器就已經來到觀眾席一角了。
要真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李安本人。
得說和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樣。
比他想象中更優秀。
他已經開始有點喜歡這個來自蓉城的年輕人了。
方永波的眼光果然不錯。
雖然他還沒有親耳聽到李安的現場琴聲。
方永波的眼光果然不錯。
雖然他還沒有親耳聽到李安的現場琴聲。
在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里面，貝四是最被低估的一首作品。
想彈出彩并不容易。
尤其對于年輕的演奏家。
就在這時，鋼琴前響起緩慢的C大調音階。
就像一名初學琴童正在練習高抬指。
唐中甫聞聲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