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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九十九章 天下變革,無不以流血而成

  嬴陰嫚憨憨的點了點頭,低著頭道:“兄長這幾日說要制新菜,讓我過去嘗嘗鮮,我就出去了一趟。”

  說著。

  嬴陰嫚從袖間取出一份用紙包著的東西,透過紙張依稀能聞到一股辛香,她繼續道:“我給父皇帶了一點。”

  嬴政忍俊不禁道:“你想讓朕吃你們的殘羹剩飯?”

  嬴陰嫚搖頭道:“不是,父皇,這是鹵煮,兄長說他收集了好久才收集到這些調料,父皇可嘗嘗,味道真的很好,比宮里那些飲食好吃很多。”

  說完。

  嬴陰嫚還把手中之物遞了過來。

  嬴政拂袖道:

  “不用了。”

  “朕才舉行了大宴,沒胃口,這些東西,你就留著自己吃吧。”

  “哦。”嬴陰嫚乖巧的點點頭。

  見狀,嬴政朝嬴陰嫚揮揮手,示意她可以離去了,嬴陰嫚朝嬴政行了一禮,然后大步并小步的熘走了。

  望著嬴陰嫚離去的身影,嬴政也不由搖搖頭。

  不過。

  他也并沒放在心上。

  走在宮闕間,他一直在思索儒家的發難。

  他其實并不喜儒家。

  當年之所以拜孔鮒為文通君,只是想安撫天下士人,順便向天下士人表個姿態,只不過儒家終究讓其失望了。

  他給了文通君高爵,給了儒家統領天下文治的百家統領地位,想教儒家興教興文,匯聚百家而成就華夏文明之盛大氣象,然儒家這些年死死抱著千年之前的諸侯制不愿撒手。

  天下若真的復辟,對他們又有何好處?

  儒家從沒得到天下諸侯認可。

  瘋癡若此,亙古未聞!

  嬴政負手道:

  “看來,朕是錯了。”

  “朕原本認為,儒家只是治學流派,只要大秦誠心容納,儒家必能改弦更張,畢竟,儒家也非是完全沒有政見。”

  “然這些年儒家行事越來越輕佻了。”

  “攻擊秦政已蔚然成風。”

  “還多次將矛頭指向朕,朕雖不喜,但尚且能容,只是這些年下來,朕卻是全然沒聽過儒家對秦政的好話,難道朕施行的秦政在儒家眼中就無半點好處?”

  “當年孔夫子不是也曾對齊桓公驅逐四夷大加贊嘆?而今大秦一舉擊退匈奴,平定南粵,華夏四境大安,儒家卻是對此視而不見,反倒指責大秦窮兵黷武,何其荒謬!”

  嬴政搖搖頭。

  眼中悵然漸漸為冷色替代。

  他開口道:“朕給儒家留過不少回旋之地,只是儒家沒有珍惜,既如此,朕或許也該做出決斷了!”

  嬴政拂袖,朝咸陽宮走去。

  走了沒幾步。

  他就想起了子襄的建議,讓諸公子議分封郡縣。

  嬴政雙目微闔,沉吟片刻,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給四周侍從吩咐了一聲,準備見一見秦落衡。

  他上次見秦落衡,還是兩月之前。

  另一邊。

  秦落衡正在收拾屋子。

  前面弄那些鹵煮,后廚也是亂成一團,其中不少香料,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因而收拾的很是小心。

  就在他收拾的差不多時,薄姝突然過來道:“長吏來了。”

  秦落衡一怔。

  也是連忙去了正廳。

  見到嬴政,秦落衡連忙行禮道:“見過長吏。”

  嬴政微微額首,澹澹道:“我剛才看到嬴陰嫚了,她最近沒少往你這邊跑吧?”

  秦落衡解釋道:“小孩子,生性好動,在所難免。”

  他也是有些尷尬。

  畢竟嬴政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但他還真不好辯駁,因為嬴陰嫚這段時間真沒少來,當然更多的還是饞嘴,薄姝、趙檀兩女因有了身孕,秦落衡為了提供足夠多的營養,也是難得下廚,親自弄了些零嘴給她們解味。

  那曾想。

  嬴陰嫚有天悄悄來了。

  而后便一發不可收拾,隔三差五就過來混吃的,而他自然不可能把嬴陰嫚趕走,因而家中也就常備了一副碗快。

  嬴政哼了一聲,并沒有多追究。

  他開口道:“最近朝堂大動,我確實很少去關心她,你身為其兄長,的確該擔負起兄長的職責。”

  “是。”秦落衡連忙應道。

  秦落衡將嬴政迎進了屋,很快,便有隸臣端上了熱湯。

  嬴政喝了一口熱湯,聲音平澹的道:“今日宮中大宴,儒家重提了分封郡縣,而且還想讓始皇諸公子談對此的看法,你對儒家這次發難是何看法?還有你對分封諸侯怎么看?”

  秦落衡心神一凝。

  秦長吏已很久沒考校過自己了。

  而且這次還關系著大秦國制以及諸公子。

  他不敢有絲毫放松。

  秦落衡將手中湯碗放在桉上,低眉沉思著,心中卻有些驚疑,他若是沒記錯,歷史上儒家發難是公元前214年,即明年,為何現在儒家就開始發難了?

  難道歷史走向真的變了?

  秦落衡有些恍神。

  他開口道:

  “儒家重提郡縣分封,在我看來是注定的。”

  “他們本就跟秦廷不是一條心,儒家之所以這么癡迷郡縣制,根本在于兩點,儒家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他們從始至終都不以底層民眾為根基。”

  “從古早的井田制,諸侯制,以及現在講的仁政,其實都是從世襲貴族為出發點,大秦立國之初,便旨在讓黔首人皆有田,使奴隸脫籍而成平民。”

  “這些舉動看似無關儒家。”

  “其實不然。”

  “若是黔首人人有田,大量奴隸脫掉奴籍,那也意味著以往的世襲貴族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根,儒家代表的正是世襲貴族,眼下秦行新政,而貴族無所得,儒家也失去了法外特權,他們自然會對秦政心懷不滿,儒家視秦政為惡政其實是可預見的。”

  “二則。”

  “孔孟儒學其實有不少可取之處。”

  “只是如今的儒家褊狹迂腐,恩怨之心極重,私利之欲甚濃,若是有人阻了其道路,定會睚眥相報,儒家自孔子以來,一直視仕途為生命之根,而大秦自來輕儒,百余年來從未用過一名大儒。”

  “我這數月一直在看書。”

  “偶然間也是看到了一些史料,孔門第八代子慎,在魏國行將就滅之際,卻是跑去做了魏國丞相,由此可見,儒家做官,從來不以該國政道是否合乎天下民心潮流而抉擇,他們看重的一直都是自身享有的特權。”

  “陛下雖用儒家,卻沒給儒家任何法外特權,而這本就跟儒家出仕相悖,所以儒家跟朝廷離心離德,其實是注定的,亦可以這么說,儒家從沒有真的融入大秦,也未曾想為大秦出謀劃策。”

  “儒家不融秦之政道。”

  “因儒家腦子里只記有秦政輕儒!”

  “所以秦廷支持的,他們便會大力反對,秦廷反對的,他們卻是要大力支持,世人皆知秦不喜分封制,儒家又豈會不知?但他們就是要特立獨行,就是要嘩眾取寵,為的就是自己所謂的‘高義’。”

  “至于大秦在全境推行郡縣制。”

  “始皇的意圖很明確,律法一體,官制一體,治權集于國府,上下統一政令,避免再出現夏商周三代時的,河渠川防以鄰為壑,輒于外患競相移禍。”

  “不過”

  秦落衡停頓了一下。

  繼續道:

  “但在我看來,始皇有些操之過急了,天下以往都是分封,突然變更成郡縣制,不少地方恐難以適應,而且大秦的疆域太過遼闊,想做到帝國如臂使指,也非是易事。”

  “大秦一統天下并不久,但天下制度卻是荒廢已久,想重新樹立起來,而且樹立的還是一種全新制度,非朝夕能完成、能磨合好,所以底層短時間定然會陷入一片混亂。”

  “這其實也是可預見的。”

  “天下從無序到有序,從來都不是易事,尤其大秦步子邁的還是如此之大,更是讓人心驚,稍有不慎,本就處于失序狀態的底層恐就會再次崩盤。”

  “到時天下必亂!”

  “這是我最近明悟到的道理。”

  “天下不少士人都在蟄伏,他們早就看出了這個道理,所以一直在等大秦自潰,我以前認為大秦只需重視民生,后面我幡然醒悟,大秦的問題,從來就不是什么民生,而是制度。”

  “任何王朝的崩壞都是起于制度崩壞!”

  “相對于夏商周三代制度的崩壞,大秦的制度顯然更加危險,因為大秦的制度并沒有真的建立起來,底層依舊是一片混沌,本就處于失序和有序的反復更迭,若是突然一地徹底失序,連帶著,天下本就脆弱的秩序也會瞬間崩塌,大秦必將重燃戰火。”

  “大秦之所以能維持弱序不崩,正是因大秦有六十萬銳士。”

  “這是大秦得以穩定的主因!”

  “大秦現有制度推行如此之慢,除了六國貴族、地方豪強、諸子百家刻意阻攔以外,地方官吏同樣心中存疑,而最大的原因,其實還是在朝廷。”

  “朝廷太過求穩了!”

  “正所謂破而后立,大秦各種新政接連不斷,但都是大政方向,對于地方卻顯得太過謹慎,也過于在乎地方安穩,天下變革,無不以流血而成。”

  “頭懸利劍的確能讓世人清醒一些。”

  “但也只是清醒一些,只有真正見了血,才能讓紛擾的世人,保持真正的清醒,唯有如此,才能加快天下的融合,以及加快民眾對制度接納的進程。”

  “大秦太躡手躡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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