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身穿長衣,外披戎服,胸口有花結裝飾,足穿翹尖履,頭戴竹皮冠,臉上帶著笑容,卻讓人感到了幾分陰冷。
來人正是鄭安的父。
鄭玄!
見到鄭玄,獄曹狎面色微變。
他目光微不可查的掃了鄭安一眼,隨即雙手合攏,長拜及地,朝著鄭玄行了個大禮道:“下吏獄曹狎,見過鄭鐵官丞。”
其他人也學著行了個禮。
鄭玄微微額首。
平靜道:
“不用多禮,我是順路過來,順便來通知獄衙一聲,獄吏鄭安從即日起調到外市任市吏。”
“這份令書你看一下,若是沒有問題,令書就正式生效了。”
鄭玄把手中的令書隨手遞了過去。
獄曹狎卻是沒有接。
他躬身道:
“這令書恐無效。”
“敢請上吏把令書退回內史。”
“因何?”鄭玄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抹不屑,振振有詞道:“就因為你們獄衙無能,所以就妒賢嫉能,想把鄭安困在獄衙?你們之間的博戲,真當我不知道?”
“破不了案,只能說明是獄衙無能!”
“鄭安與此何干?”
“何況這是內史下的令書,豈容爾等質疑拒絕?”
聽到鄭玄的話,眾獄吏面露異色。
鄭安臉色一白,他走到鄭玄身邊,低聲道:“阿翁,是……是我輸了。”
“我知道是你輸......”鄭玄正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不對,猛的看向了鄭安,驚異道:“什么?你輸了?”
“怎么可能?!”
獄曹狎作揖笑著道:
“令子確實是輸了。”
“而且輸的是干脆利落。”
“這三名史子不僅在一天之內破了案,全程還沒有任何人相助,他們的破案思路更是讓人大開眼界。”
“我跟華獄掾已準備聯名上書,把他們的破案思路,上呈到廷尉府,讓廷尉府發放到全國,供全國的獄吏學習思考。”
聞言。
鄭玄瞳孔一縮。
他深深的看了獄曹狎一眼,隨后目光陰沉的瞪了鄭安一眼,神色十分的氣惱。
他之所以親自前來,就是想看鄭安打獄衙臉。
結果?
鄭安輸了!
還輸的一塌糊涂。
而且接手鄭安案子的三人,還要被獄衙這邊當成案例,上呈到廷尉府,讓全國的獄吏學習,這豈不是丟臉要丟到全國?
鄭玄狠狠的剮了鄭安一眼。
隨即冷聲道:
“就算這樣,也不影響令書下達。”
“你只管接令書。”
獄曹狎道:
“恕下吏不能從命。”
“按照約定,鄭安當寫自辭書一封,辭去獄吏一職,也徹底從秦吏之列退出。”
“即日起,鄭安將不再是秦吏。”
“非是秦吏,這內史的令書,就已無效了。”
“這令書下吏不敢接。”
鄭玄面色一沉。
不悅道:
“有什么不能接的?”
“這令書你大可先接,至于這自辭書,等會我讓他寫一封便是,到時兩不相誤,豈不皆大歡喜。”
“你們不想他待在獄衙,放他離開即可,何必事情做絕?”
這時。
華聿上前道:“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世之儀表也;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大秦一切皆有規章。”
“先來后到亦是章程,鄭安自辭書在前,令書在后,這就是章程,豈能隨意變更,若是我等接了這令書,豈不是離公道而行私術矣,使官之失其治也!”
“這豈是秦吏所為?”
“鄭鐵官丞,這份令書你拿回去吧。”
“至于令子,實為無能之輩,讓其享受余陰即可,何須讓其出來為吏,其雖為一介白身,但一生衣食無憂,豈不快哉?”
鄭玄拂袖怒道:
“閉嘴!”
“我的兒子我知道該怎么教,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他當時就一句戲言,豈能輕易當真?”
“而且你們口口聲聲說鄭安與你們對博,但證據呢?空口無憑,讓我如何能信你們?”
“大秦律令:‘有事請也,必以書,毋口請,毋羈請’。”
“沒有文書,一律無效!”
華聿道:
“博書自然是有。”
“這等要事,豈敢不留書?”
“今晨我已派人把博書交給了令子,令子也在上面簽字留印,這份博書一式三份,目下令子手中有一份,獄衙有一份,還有一份在咸陽令那邊。”
“上吏若是想看,我現在可派人去拿。”
鄭玄面色一滯。
他回過頭,卻是看到鄭安低垂著頭,目光閃縮,哪里還不知道,華聿說的是真的。
鄭玄心中也是氣極。
若是沒有簽下博書,他倒還能強行不認。
然而現在不僅有博書,更關鍵的是,還有份在咸陽令那邊,他雖然是鐵官丞,官職不低,相當于咸陽丞,理論上只比咸陽令低半級,但咸陽令身份特殊,實際是高他整整一級。
他那里敢去要?
看著獄曹和華獄掾步步緊逼,鄭玄也有點惱羞成怒。
怒道:“我現在不管這些,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里,這令書,你們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鄭安今天必須去外市任職。”
“這是命令!”
華聿絲毫不懼,冷聲道:
“恕難從命!”
“鄭安為獄吏,那就當歸獄衙管轄,你雖為鐵官丞,級同咸陽令,但非是我等的上屬。”
“牝雞司晨,乃秦吏大忌!”
“鄭鐵官丞不要自誤。”
鄭玄目光一寒。
寒聲道:
“你在警告我?”
“華聿,別拿那些話威脅我。”
“要是十年前,你這么說,我定扭頭就走,但現在,你們華府都日落西山了,這番話就留給你自己聽吧。”
“我知道你父是御史。”
“但我鄭玄向來恪盡職守,從不做貪贓枉法的事,也從不做徇私舞弊的事,我豈會怕你父來查?”
“你盡管讓你父來查。”
“若是真查出我有什么問題,我鄭玄定引頸受戮,絕不做任何的掙扎。”
華聿面不改色。
沉聲道:
“上吏卻是誤會了。”
“我只是提醒,非是警告。”
“上吏非是咸陽令,亦非內史直屬官員,無權干涉獄衙內政,這份令書,上吏還是拿回去為好。”
“至于華府及我父的事,上吏卻是多心了。”
“我華聿從不仗勢欺人!”
聞言。
鄭玄的臉色有些難看。
華聿說他從不仗勢欺人,那不就是在指責他鄭玄在仗勢欺人嗎?
鄭玄冷哼一聲。
他也明白了,獄衙的人是鐵了心不接這份令書。
但他不可能真讓鄭安去當黔首的,他也不愿讓鄭安再從頭來過。
一年的試為吏,再到轉正,再一步步往上。
一步慢步步慢。
這一下蹉跎數年,跟同齡人之間拉開的差距,可就太大了。
他陰沉著臉,目光掃視著全場。
最后。
他把目光停在了秦落衡三人身上。
這三人面相稚嫩。
應當就是那三名史子。
他大步走到三人面前,一雙虎目凌厲的盯著三人。
瞬間,閬和奮就感覺如芒在背,下意識的往后退了一步,不敢與之直視。
秦落衡面不改色,抬頭與之直視。
鄭玄面露不悅,質問道:“見我為何不拜?”
秦落衡沉聲道:
“這場博戲,以我跟鄭安為主角,你既然是為鄭安說話的,那我跟你就互為弈手,既為弈手,又豈能輕易下拜?”
“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而且博戲是我贏了。”
“這世上哪有勝者向敗者低頭的?”
“這里是獄衙,我審理的案件雖已定案,但我跟鄭安的博戲卻還沒有最終定論,換而言之,我其實算是‘自告’的一方,既然我是自告,那自然就無需在意這些禮節。”
“我對你作揖即可。”
說完。
秦落衡朝鄭玄作揖道:“史子秦落衡見過上吏。”
鄭玄雙眼緊死死的盯著秦落衡,仿佛要把秦落衡給看穿,良久,才冷哼一聲道:“伶牙俐齒。”
“你既然說你審理的案件已經定案,那我問你,你們破這案子真的沒有借助任何外力嗎?”
“你給我好生回答!”
秦落衡笑著道:
“確實是我們三人獨立破的案。”
“上吏若是不信,可以查看一下相關的爰書,上面破案的細節流程皆在,上吏一看便知真偽。”
鄭玄踏前一步,雙眼陰翳的盯著秦落衡,逼問道:“我不看什么爰書,我只想問清楚一件事。”
“你真的是獨立破案嗎?!”
一時間。
一股極大的氣勢撲面而來。
這是來自上位者的氣勢壓迫,壓的秦落衡有些喘不過氣。
秦落衡目光微沉。
沉聲道:
“是!”
“這就是我們三人破的案!”
“好好好。”鄭玄怒極反笑,譏笑道:“說得好,你們還真是年少有為。”
“但你知道我是誰嗎?”
秦落衡冷聲道:
“不知。”
“也不想知道。”
“我現在只知道一件事,這案子我們破了,博戲也是我們贏了,僅此就足矣!”
鄭玄臉色黑如墨炭。
他本想以勢欺人,把秦落衡嚇住,逼得他不敢承認,沒想到秦落衡竟這么倔強,一直死咬著不松口。
但他還真拿秦落衡沒辦法。
鄭玄獰聲道:
“我鄭玄為大秦鐵官丞,官秩600石。”
“你或許不懂這其中的含義,這意味著‘宦及知于王’,也就是我鄭玄的名字,陛下都是有所聽聞的。”
“我現在再問你一遍。”
“這案子是不是你們獨立破的?”
秦落衡作揖道:
“是。”
“無論上吏問多少遍,我都只有這個回答。”
“這案子就是我們三人破的。”
“我不知道上吏說出自己的官職和官秩是什么意思,但我很清楚一件事。”
“贏就是嬴,輸就是輸!”
“我贏了。”
“一切就這么簡單。”
“上吏的官職和官秩的確很驚人,或許不久上吏就能進入朝堂,成為一名真正的官員,但這與我何關?”
“我是名史子。”
“也只是一名史子而已。”
“我參與了這一場博戲,現在我只想知道這場博戲的結果,我想看到令子履行承諾,如我們三人如約履行承諾那般。”
“還請上吏監督!”
“請上吏監督。”閬和奮道。
“請上吏監督。”獄衙內的獄吏也齊聲道。
聽著這一聲聲的呼喊,鄭玄的臉陰沉的可以滴出水來。
鄭安更是徹底慌了。
他不想寫。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被免官,以阿翁的性格,一定會讓自己重新開始,那就意味著,他必須又要從‘試為吏’開始,也就是說,他至少要離開咸陽一年。
他不想離開咸陽。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生活的樂趣,還沒有玩夠,怎么甘心就這么離開?
鄭安緊張道:
“阿翁,快想想辦法啊,我不想免官。”
“我不想離開咸陽。”
“阿翁!”
“閉嘴!”鄭玄怒罵一聲,而后覺得不解氣,又狠狠的扇了鄭安一巴掌,把鄭安扇的有點懵。
鄭安不知事情的嚴重性,但他可是知道的。
一旦咸陽令插手,那就意味著,這場博戲的失信,可能會在戶籍上留檔,一旦留檔,那以后鄭安想升遷難度就可加大了,想調回咸陽也會困難重重。
這他決不能容忍。
見鄭安還在一旁無動于衷,鄭玄再次罵道:“混賬東西,現在知道怕了?前面干什么去了?”
“給我寫!”
“你要是不寫,明天就不是獄衙找你了,而是咸陽令,到時候你不想體面,他們也會讓你體面。”
“愿賭服輸!”
“自己犯的錯,自己認!”
聽到以后可能是咸陽令找自己,鄭安臉上浮現一抹懼意,也不敢再拖延,連忙找筆寫了起來。
寫完。
鄭玄搶過這幾根竹片,直接扔在了地上,隨后他雙眼冷冷的掃過全場,獰聲道:
“獄衙?!”
“這次的事,我記住了!”
“鄭安,我們走!”
說完。
鄭玄直接帶著鄭安離開了。
獄衙安靜了下來。
對于鄭玄的威脅,獄曹狎目光微凝。
其他人或許不在意,但他不可能不在意,他現在的職位擺在這,再進一步就是咸陽丞或其他司丞,而鄭玄一旦進入朝堂,他想更進一步恐怕就難了。
獄曹狎忍不住嘆了口氣。
還是沖動了!
華聿看了獄曹狎一眼,也是猜到了狎的想法,搖了搖頭,他根本沒把鄭玄的威脅放在心中。
因為......
鄭玄威脅了一個絕對不該,甚至是絕對不能威脅的人!
秦落衡!
大秦的十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