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
又到了去蹭熱湯的時候。
秦落衡三人跟往常一般,去到了食舍。
這次卻是與往常不同,往日他們都是跟其他人擠一個案幾,這次食舍卻是單獨給他們留了一個。
也沒有其他人去占。
見到秦落衡三人來了,食舍的舍人更是主動招呼著,“三位史子來這邊,我專門給你們留的位置。”
等三人坐下。
這名舍人滿眼羨慕道:
“秦兄,店家這次可大方了一次。”
“等會我給你們端過來的熱湯,里面可是有豸肉(野豬肉)脯,要不是秦兄爵位沒下來,不然我估計店家可能都會直接給秦兄上黍臛(shuhuo),那可是真正的黍米肉羹啊。”
這名舍人沒有刻意收斂聲音。
他的聲音一落下,食舍內其他史子就看了過來,他們都好奇的打量起三人,眼中不由自主露出了一抹羨慕之色。
秦朝有爵位的人就是高人一等。
吃穿都與常人不同。
高年級的史子看了三人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驚疑之色,“你們莫非就是學室內傳的沸沸揚揚的奇謀斷案三人組,不知你們何人是秦落衡?”
這人目光在三人身上不斷掃過。
最后落到了閬身上。
因為這名舍人對閬顯得更熱情。
見狀,閬也是連忙搖頭,指著秦落衡道:“我們確實是你們口中說的三人組,不過這次能破案其實都是倚靠的秦兄。”
這人好奇的看了過去,隨后朝秦落衡作揖道:“昨天今天學室內不少人都在傳你的事跡,說你足智多謀,敏而好學,思維敏捷,今日一見,確實有不凡之處。”
“章豨(xi)見過秦兄。”章豨,章邯弟弟。
章邯有兩個弟弟,一個二弟章平,一個三弟章豨,這是老三。
公元前216年章邯還沒有徹底崛起。
秦落衡連忙起身行禮,苦笑道。“章兄實在盛贊了,這次破案其實運氣成分居多,我當不得這些多盛贊。”
“實在愧不敢當。”
“這有何當不得。”章豨輕笑道:“我近來也在‘試為吏’,也曾去過獄衙,體驗過破案的流程,我也算是了解了破案的難度,對我們這種毫無經驗的史子而言,想靠自己破案實在難如登天。”
“秦兄獲得的贊譽,完全是理所應當的。”
“何況秦兄還獲得了爵位。”
“這可是官府親自給與的認可,這又豈能被稱為盛贊?”
聽著章豨的夸溢,秦落衡只能尷尬一笑,他其實看的出來,章豨對自己的夸贊是發自內心的。
破案或許有水分。
但官府授予的爵位是做不得假的。
官府對授爵一直是慎之又慎,他們這次破案能得到官府的嘉賞,已經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了。
何況他們只是初入學室的史子。
這更是了不得。
想到這。
秦兄朝四周行了一禮,隨后便心安理得坐下了。
閬和奮在一旁擠眉弄眼,模樣十分得意,秦落衡無奈的搖搖頭,他估計,他們三人破案一事,估計要成為學室很久的談資了。
但這非是壞事。
這個時代名聲是很有用的東西。
不一會。
舍人就把熱湯端了上來。
正如舍人前面所說,三人的熱湯中多了一些肉沫,而秦落衡的那碗更是夸張,里面甚至能看到幾塊肉脯。
見到這熱湯,閬和奮食欲大增。
直接拿過秦落衡帶來的辣椒醬,絆著自己帶來的干糧,喝著很是油膩的熱湯,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模樣十分滿足。
不過秦落衡沒什么食欲。
尤其是看到自己碗里那油膩的肥肉。
他更是有點下不了口。
但最后還是捏著鼻子,把碗里的肥肉就著辣椒醬吃了。
這時代鹽很精貴,他們的熱湯基本都清湯寡水,里面連油花其實都很少,更何談更加精貴的鹽了,所以這肥肉很膩。
但在這溫飽都極難解決的時代。
普通人向往的富饒生活,其實就是能吃上肥肉和精米。
他現在這一餐,除了沒有精米,在其他人眼中,其實已經算得上是半個‘膏粱子弟’了。
三人的熱湯還沒喝完。
食舍外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一個頭發黝黑束冠,唇上兩撇矢狀胡,身穿長袖皂衣的文吏,出現在了食舍外面。
來人把頭探了進來。
詢問道:
“秦落衡、閬、奮三人可在里面?”
秦三人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一抹欣喜,顧不得擦去嘴上的油花,快走幾步去到了門口,穿上拖在門口的步履,去到文吏身邊,態度很是恭敬道:
“見過上吏。”
“不知上吏喚我們三人所為何事?”
三人雖然這么問,但食舍內所有人都知道,這名文吏這次前來是所為何事的,他是來給三人拜爵的。
眾人眼中滿是羨嫉之色。
不少史子更是在心中暗暗自問,自己何時能向秦落衡三人一樣拜爵呢?自己獲得爵位又要花多長時間呢?
他們并沒深想。
他們的注意力還是在三人身上。
“我是來宣布廷尉府對你們的功賞。”這名文吏笑呵呵的對三人說了一聲,隨后就臉色一正,神色肅然的宣布道:
“士伍閬以史子身份,破獲盜竊案,賞爵一級,拜爵為公士。”
“士伍奮以史子身份,破案盜竊案,賞爵一級,拜爵為公士。”
聽到自己獲爵,兩人都喜不自勝,但他們也沒有太激動,他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廷尉府那邊會給秦落衡賞爵幾級。
是上造?還是簪裊?
食舍內其他史子也看了過來。
滿眼好奇和期待。
章豨也把目光看了過來。
這名文吏似乎猜到了眾人的想法,還故意頓了一次,隨后才繼續道:“士伍秦落衡以史子身份,破案盜竊案,賞爵一級,拜爵為公士,因獻上數種破案之法,故特嘉獎賞金六兩。”
“祝賀三位新晉公士!”
說完。
這文吏也是把令書收了起來。
閬和奮瞪大著眼,滿眼震驚和不可思議,當場驚呼道:“不是,沒了?這就沒了?不對啊,功賞不該就這些,獄曹當日親口說的秦兄的爵位至少都是上造。”
“這公士?”
“上吏是不是讀錯了?”
“或者讀漏了?”
閬急聲問道。
文吏搖了搖頭道:
“未曾讀錯只字,這就是令書上的全部內容,你等若是不滿,可向廷尉府上告,我只是來宣讀令書的。”
奮也有些急了。
“敢問上吏,秦兄的破案之法,不是要分發到全國嗎?”
“我跟閬兩人僅靠破案的功賞都獲得了公士的爵位,秦兄獻上那么多破案之法,怎么算也不可能只值六金啊?”
“這無論如何都不對。”
“這可是要分發到全國的破案之法!”
“不說拜爵三級吧,但怎么著也該拜爵二級吧,而且秦兄還有破案的功勞,這功賞怎么看怎么不對,敢請上吏回去核查一下,這功賞或許廷尉府那邊出了問題。”
文吏臉色一寒。
呵斥道:
“休得胡言。”
“你們的功賞都經過了層層核查,豈會有誤?至于你說的破案之法分發到全國,我在廷尉府根本沒聽過這個消息。”
“你們說獄曹說他至少拜爵上造,獄衙就一地方官衙,豈能通曉廷尉府內部的拜爵機制?”
“我得到的令書就是這樣,令書我也絕對沒有讀錯!”
“你們若真覺得我讀錯了,我可以把令書交給你們觀看,你們看完若還是不服,可直接去廷尉府上告,到時自有官吏核查。”
說完。
這名文吏就準備去拿令書。
秦落衡阻攔道:
“多謝上吏告知。”
“令書就沒有必要拿出來了。”
“我對廷尉府的功賞很滿意,也并不覺得功賞有問題,而且我的功賞對上吏沒有任何影響,上吏又豈會在這事上弄虛作假?”
“方才閬和奮只是一時心急,還請上吏見諒。”
秦落衡也是歉身一禮。
文吏微微額首。
說道:
“秦史子的確更明事理。”
“既然秦史子沒意見,那這六兩溢金,我就交給秦史子了。”
說完。
文吏從袖間取出六枚小金餅,交給了秦落衡,同時開口道:“秦兼天下,幣為兩等,黃金以溢為名,上幣;銅錢曰半兩,重如其文,下幣。”秦漢兩朝的黃金是純度九十九的真金,這個就不用辯是不是銅了,這是秦墓里貨真價實挖出來的金餅子,賊純。
而且中國古代是金多,銀少。
“一溢金為一金,重二十兩。”
“秦史子因只功賞了六兩金,是不足半溢的,所以只能用這些破碎的小金餅做嘉賞,但這六兩金分量卻是足夠的。”
“秦史子若是不信,可去國市用‘衡器’測量。”
接過這六枚小金餅,秦落衡作揖道:
“上吏言重了。”
“我自然相信官府的賞賜。”
文吏點點頭。
沒有再多說,拿著令書離開了。
見這名文吏要走遠,閬卻是有些急了,急忙道:“秦兄,你攔我干什么?你這功賞明明有問題,你獻上了這么多破案之法,怎么可能就值六兩金啊?”
“這廷尉府分明貪了你的功賞。”
“你怎么就沒脾氣呢?”
秦落衡拋了拋手中的小金餅,笑著道:“我沒覺得這功賞有什么問題,你們也不要再為我打抱不平,這名文吏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我的破案之法并不會分發全國,價值自然也就沒那么高了。”
“廷尉府內部自有一套評判標準,或許我的破案之法并沒入他們的眼,這也并不足以為奇,廷尉府每年見到的新鮮事物,可遠比我們想象的多。”
“六兩金我其實挺滿意的。”
“這可是金子!”
“換成秦半兩可是足足有三千多枚。”
閬還想再說,但秦落衡卻是把布履脫了,回到了案幾旁,繼續吃起了自己的午餐,見狀,閬也只能長嘆一聲,脫靴進到了食舍內。
秦落衡只獲得了公士的爵位,這也是讓人大跌眼鏡。
今天學室內對三人的拜爵傳的很厲害,不少人都推測秦落衡會拜爵上造,甚至有可能直接越兩級,拜爵簪裊。
但誰也沒想到。
秦落衡最后只拜爵為了公士。
這很出人意料。
也讓不少高看秦落衡的史子,眼中閃過一抹不屑。
前面他們對秦落衡的期待很高,結果期待遠不及預期,這上下落差太大,自然讓他們對秦落衡的觀感下降很多,前面食舍內一眾夸贊的情況,當即戛然而止。
眾人各自埋頭喝著熱湯,喝完就自己離去了。
跟往常再無兩樣。
閬和奮的臉色有點不自然。
他們自然也察覺到了其他史子的異樣,但這些人之所以會高看秦落衡,未嘗不是他們的功勞,現在秦落衡突然被冷落,他們心中也有些愧疚,覺得是自己惹了禍。
秦落衡倒不在意這些。
三人喝完已經不燙的熱湯,也是起身回到了學室。
不過在離開食舍時,章豨卻依舊跟前面一樣,朝秦落衡面帶善意的頷了頷首,這倒是讓秦落衡有點意外。
等秦落衡三人走遠,章豨身邊的一名史子,不解道:“章兄,這秦落衡分明沒傳聞的那么厲害,你為什么還要對他高看一眼?”
章豨搖頭道:“我覺得他很厲害。”
幾人皺眉,面露不解。
章豨沉聲道:
“你們不覺得秦落衡太平靜了嗎?”
“我們遇到這種情況,恐怕根本就靜不下心。”
“廷尉府的功賞上下落差這么大,外界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恐怕也認為最少是上造,結果只獲得了公士,但他不僅沒有怨念,反倒很心平氣和的接受了,甚至還能出言勸另兩名史子。”
“這份心性實在可怕!”
“我的家世算是不錯,也承蒙我仲兄在少府任職,我得以見到不少的官吏,但有他這個心性的,目下還是第一人。”
“再則。”
“你們真覺得廷尉府的功賞沒問題?”
“章兄,你這是何意?”有史子不解的問道。
章豨道:
“你們不覺得賞的六兩金有古怪嗎?”
“這個數據不上不小,你們去翻查律令,基本不會看到單獨賞六兩金的情況,要么論斤,要么至少七兩,再次就是以甲、盾為單位賞秦半兩,何曾單獨出過賞金六兩?”
聞言。
幾人回想了一下所學律令。
最后搖了搖頭。
律令有言,擒獲本國殺人盜賊一人,賞金七兩。
秦人在秦律下至少都值金七兩。
天下一統前,其他國家的人,無論是那國人,無論死活,甚至無論是誰,一律只值金二兩,天下一統后,天下的子民皆為秦民,相關功賞一律都提到了七兩。
金在大秦是重賞。
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直接賞金。
想獲得官府賞賜的金子,最低要求都是擒獲殺人盜賊,而這賞賜的金子至少都是七兩。
至于其他常見的功賞,大多是以秦半兩為基準的盾或甲作為賞罰標準。
他們也感到了奇怪。
“章兄,為何至少是七兩?”有人不解道。
章豨沉聲道:
“律令規定獻金七兩可拜爵一級!”
“所以我說功賞有問題,廷尉府若真的想嘉賞,完全可以再拜一級,或者給更多賞錢,但偏偏就卡在了這不上不下的位置。”
“我甚至覺得這功賞還有警告性質,但具體是什么含義,我也是參不透!”
“那廷尉府為何要針對秦落衡?”有人疑惑道。
章豨搖了搖頭。
“這就不清楚了。”
“不過我們馬上就畢業了,秦落衡的事跟我們無關,多結一個善緣總歸不是壞事。”
“既然吃完了,就先回學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