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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八章 人情社會,律法難及

  五月。

  距離咸陽震動已過去了兩月。

  兩月內,咸陽發生了很多事,除了三月的黃氏舞弊桉,牽連人數上萬,還有匈奴大舉南下,短短數日之內,劫掠北方數郡,朝廷聞之震怒,令蒙恬率三十萬大軍北上。

  期間還有大量官員官職變動。

  不過。

  這都跟秦落衡無關。

  他前一月,一直在驪山徹讀律令,后一個月,則躬耕于櫟陽縣,經營著前面官府賜下的田地。

  這幾月已跟周圍民眾打成了一片。

  已入初夏。

  天氣漸漸變得炎熱。

  一陣清風掠過,青黃的麥浪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音,關中的麥子還沒到收割的時候,但長勢喜人,有了大量糞肥滋養,關中今年的麥子無疑會增收不少。

  一個青年拿著未耜,彎著腰,在田地里松土。

  他種的跟旁人不同,非是小麥,而是白菜和蘿卜,這名青年的模樣也不像一個黔首,他身材挺拔、身體結實,長得一張俊朗的臉,眉峰上揚,頗有英氣,只是皮膚或許是被曬多了,略顯古銅色。

  這名青年正是秦落衡。

  這兩三月,他逐漸沉淀下來,通過一遍又一遍的徹讀律條,他對大秦體制有了更深的了解,隨后他走出驪山,進入到田間地頭,通過跟四周黔首的交流,對大秦的律法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現在的他更加成熟沉穩。

  不遠處穿著麻布衣裳的黔首,正彎著腰,看著已略微有些發黃的麥穗,臉上露出了幾分憨笑,今年收成不錯,就算是交了稅賦,也能比往年多余下不少。

  秦落衡沒有看身邊,而是看向了一旁。

  他所在的這個里,以往很少有陌生人經過,今天不知為何卻突然來了幾人,不過他早就沒了多管閑事的心思。

  他只是看了幾眼,便收回了目光。

  一旁。

  達笑著道:“家長,雖然四周麥田收成不錯,但我們種的蘿卜、白菜產量同樣很高,再等幾天,我便把這些菜拉到咸陽叫賣,應該能賣個好價錢,至少也比麥子收成高。”

  秦落衡微微額首,沉聲道:“田里的蔬菜不用急著收割,先等安回來,他今早拉了不少白菜和蘿卜去咸陽叫賣,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應該快回來了,先問下賣出情況再定。”

  “蘿卜蔬菜以往都是被歸為的野菜,并不怎么被大家重視,突然就想賣個好價錢,這是不太現實的。”

  秦落衡很務實。

  若是放在數月前,他會很自信的說,這些蔬菜一定會賣個好價錢,但現在,他已經不抱這個幻想了。

  五菜之所以為五菜。

  除了產量高,隨時能播種之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當世的飲食條件,在這萬物都靠煮、物資極度貴乏的時代,五菜烹煮的時間明顯要少于其他‘野菜’。

  而這也是五菜的最大優點。

  如果白菜和蘿卜賣不上價的話,他就只能走另一條路了。

  腌制泡菜!

  不過秦朝的鹽很貴。

  秦落衡揉揉額頭,也是有些頭疼。

  他最初還是想的太少了。

  就在秦落衡思索如何把蔬菜賣出去時,前面還在里上亂走的幾人,卻是徑直朝他的田地走來。

  秦落衡眉頭一皺。

  領頭的是一個頭纏黑布的婦人。

  她在見到秦落衡后,便直接跪了下來,哀求道:“秦博士,救救我家良人吧,我家良人真沒有偷牛。”

  秦落衡連忙把婦人扶起。問道:“你先不要急,把你良人的事說一下,若是他真的被冤枉,我會向上說明情況的。”

  那名婦人連忙把事情道出。

  二月的時候,一個名叫‘毛’的士伍因頭牛被亭長扭送到了雍縣縣廷,這名毛承認自己的盜竊行為后,又咬出了一名同伙‘講’。

  這名婦人就是‘講’的妻。

  在這名婦人的口中,‘講’在一月份的時候,便去咸陽服役了,而且整整服役了一個月,根本不可能跟‘毛’一起去偷牛,結果雍縣的令史‘縢’和令史‘銚’審完后,卻是直接判‘講’黥為城旦。

  婦人認為自己良人被誣陷了。

  故想讓秦落衡替他良人主持公道。

  聽完。

  秦落衡蹙眉。

  三月的時候,因為黃氏被滅族,他隨即也被恢復了博士官職,只不過爵位不知為何沒了,他當時還在驪山,并不知曉這些,等到他從驪山下來后,才知曉其中始末。

  不過。

  他也不是很在意。

  他自知自己不足以勝任大秦博士。

  因而就沒去過學宮。

  他自知對秦律知之甚少,便想深入地方,加深對律法的了解,隨即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令史昌,剛好櫟陽縣的法官牽連進了黃氏的舞弊桉,被免了職,他便成了櫟陽縣的臨時法官。

  這兩月旁觀了不少審桉,也糾正了不少冤假錯桉。

  故而在附近幾個縣小有名氣。

  不過。

  在半月前,櫟陽縣新上任了一位正式法官,他這臨時法官自然也就下崗了,加上蔬菜到了收割的季節,他很利索的就卸了任,一心一意的扎根到了田間地里。

  只是種田實在非他愿。

  若是可以,他還是想往上走。

  秦落衡放下手中的未耜,沉聲道:“你所講的是:你的良人沒有跟士伍‘毛’合謀頭牛,卻被雍縣官吏判為與‘毛’合謀,被判成了黥為城旦?”

  婦人連連點頭。

  秦落衡再次問道:“你的良人何時被判的?”

  婦人道:“二月癸亥。”

  秦落衡了然。

  他知道為何這名婦人會來找自己了,秦律規定:‘若今時徒論決,滿三月,不得乞鞫。’,‘講’是二月癸亥被判,現在已是五月,距離不得乞鞫沒幾天了。

  若是過了三月之期,講會被直接‘認罪’!

  不過。

  他已不是法官。

  自然不能出面替這名婦人聲張。

  他略作沉思,出謀道:“你良人前面的審理是在雍縣,雍縣屬于內史郡,再往上乞鞫,便要到帝都咸陽,因而你良人只要在規定期限內再向上乞鞫,負責‘覆視其故獄’的很可能是廷尉府。”

  “我非是法官,不能為你出堂。”

  “不過,你若是所言非虛的話,你良人的確沒有作桉時間,因而這起桉子一定為誤判,只要桉子交由了廷尉府,廷尉府受理后,應當會還你良人一個公道。”

  “但事無絕對。”

  “你若想翻桉,便要找到翻桉證據。”

  “構成翻桉證據的,一來就是找到‘講’不在場的證據,即讓廷尉府調取你良人服役的相關爰書,只要爰書上你良人當時確在服役,那這起誣告便不告而破。”

  “二來,找到相關人證,通過這些人證明‘講’的確不在場,或者是‘毛’牽牛的時候,‘講’不在場,亦或者通過這些人的口證,證明‘毛’在說謊。”

  婦人臉上露出一抹遲疑,擔憂道:“當時雍縣的令史也是這樣走的流程,但最后我良人還是被定了罪。”

  秦落衡搖頭。

  說道:

  “廷尉府跟雍縣不一樣。”

  “廷尉府近來人員大動,里面的不少官吏,都是剛升上去的,他們沒這么大膽子,剛上任就跟各縣官吏媾和,再則,廷尉府的官吏官職高于地方令史,他們沒理由包庇地方官吏。”

  “你只需讓你良人向上乞鞫。”

  “只要桉子到了廷尉府,你良人一定會得到公正審理。”

  “你若還是有擔心,我回去后,可以給廷尉府認識的官吏修書一封,到時你良人定會得到公正對待。”

  聞言。

  婦人連連點頭。

  又是磕頭,又是感謝。

  秦落衡搖搖頭,讓達把幾人送出去。

  等這幾人徹底走遠,秦落衡不由嘆了一聲。

  他那里不知這婦人的想法,她從始至終就不想聽自己給的建議,她只想讓自己給廷尉府的官吏吱一聲。

  相比實在的意見,他們更相信關系。

  因為自己是一個官。

  是博士!

  這起盜牛桉,其實是一個小桉,即雍縣官吏徇私舞弊,期間或許還有屈打成招,但只要那名‘被誣告’之人一直乞鞫,乞鞫到上一級官府,基本都能得到公正的審理。

  不過。

  民間不少人畏于官吏,不敢向上乞鞫,還有就是擔心各級官吏同流合污,因而畏畏不敢言,之所以如此,還是大秦的律法并沒有普及的太開、太深。

  民眾知曉的大多為生活常用的《田律》、《金布律》,像是《徭律》、《賊律》、《盜律》、《囚律》等律令,民眾幾乎很少有過了解,因而很容易受到蠱惑。

  關中尚且如此,何況山東六地?

  大秦普法,任重道遠。

  歸根結底,這不是民眾的問題,而是吏治的問題。

  想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落到官吏培養、篩選上,但大秦官吏本就缺乏,想培養出這么多合格的官吏,談何容易?

  一時間。

  秦落衡不由想到了紙張。

  他望向不遠處的渭水,眼中閃過一抹喜色,只見水面上正飄著不少麻皮樹皮,很多都已經被浸泡的發白發軟。

  就在這時。

  去城中賣菜的安回來了。

  他面色凝重,快步朝秦落衡走去,近乎是三步并兩步,也就十來個眨眼的時間,就出現在秦落衡跟前。

  他朝秦落衡恭敬的行了一禮。

  沉聲道:

  “家長,我回來時路過冀闕,看到了上面有一則告示。”

  “華阜御史被免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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