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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朕冒不了這個險

  去到宮中。

  秦落衡已察覺到宮中氣憤嚴肅不少。

  在經過層層搜查之后,他安然的進到了宮中,他邁步朝嬴政休息的宮殿走去,剛走近,卻是聽到了有人哭泣,秦落衡眉頭一皺,卻是不敢詢問,而是等候在了門外。

  不多時。

  胡亥從殿內出來了。

  此時的胡亥,臉色十分慘澹,雙眼泛紅,難掩落寞和委屈。

  秦落衡微微搖頭。

  這時。

  他才讓宦官通報自己前來,很快,秦落衡便得到了召見,嬴政已從床榻上起來了,不過身體尚有些虛,因而穿了不少的厚衣。

  秦落衡道:

  “臣秦落衡參見陛下。”

  “陛下萬年。”

  嬴政看了秦落衡一眼,冷聲道:“你何時也學會這些恭維了?萬年?朕差點連今年都過不去,這種話以后不要再說了。”

  秦落衡連忙點頭,笑道:“陛下還有余力指責,看來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等再調養幾天,應該就再無大礙了。”

  嬴政不置可否。

  寒聲道:

  “剛才胡亥來了。”

  “他是來給趙高求情的。”

  秦落衡心中了然。

  他其實前面隱隱猜到了,只是實在沒有想到,胡亥竟跟趙高關系這么親近,趙高才剛下獄,連罪行都還沒供認,胡亥便急忙的開始為其來求情了。

  這實在是令人啼笑。

  秦落衡道:

  “胡亥公子本心并不壞,只是識人不明,加上性格純樸,很容易相信他人,我認為胡亥公子只是一時心急。”

  嬴政冷哼道:

  “胡亥性格如何,我比你了解。”

  “這小子的確腦袋靈光,但缺乏主見,沒有判斷是非的能力,做事完全憑借喜愛,以往仗著朕的喜愛,倒顯得無所顧忌,此時卻還分不清現狀,顯然并無多少長進。”

  秦落衡尷尬的撓撓頭。

  不敢接話。

  他其實比較認可這個說法,胡亥的確沒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不然歷史上也不會任由趙高胡作非為了,不過,這種話,并不適合說出,也不可能表現贊成。

  畢竟。

  胡亥是始皇之子。

  誰知始皇是一時氣話還是牢騷?

  萬一迎合幾句,拍到馬蹄子上,那豈不顯得很蠢?

  嬴政并未在此事上多說,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對秦落衡說過,自己病重時,胡亥和趙高的作為,也絲毫沒有想談趙高下獄之事,稍作沉寂之后,問起了另一件事。

  嬴政道:

  “朕剛才聽到了一個消息。”

  “你去廷尉府接了一個人,而且還見了另一個人,而這人恰好是一名反秦之士。”

  四下頓生肅殺之氣。

  秦落衡面色如常,拱手道:“回陛下,臣的確見到了程邈和王次仲兩人,關于接程邈,這是臣當初入獄時許諾的,程邈出獄時,臣會去親自迎接,此番只為信守承諾。”

  “至于王次仲,臣其實并不知情。”

  “當時士人盛會時,他的確有參與,不過當時與會的士人很多,我對其其實并無太大印象,這次之所以能再見,主要是因為他為程邈至交好友,也是專程迎接程邈出獄的。”

  “這其實是一個巧合。”

  秦落衡并未遮掩,將此事和盤托出,并未有任何隱瞞。

  他很清楚,這事既到了始皇耳中,就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始皇只要去查,一定能查到相關信息,而且他接程邈,本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這做不得假!

  秦落衡繼續道:“臣在跟王次仲交流一陣后,的確察覺到了其對大秦的微詞和不滿,不過,臣并不覺得有什么,輕慢朝廷的人,天下數不勝數,何況其是出身貴族?”

  “不過......”

  “臣之所以肯跟王次仲交談,主要是因為欣賞其才能,臣想要讓他為大秦效力。”

  “為大秦效力?”嬴政眉頭一皺。

  秦落衡拱手道:

  “回陛下。”

  “這的確是臣的想法。”

  “臣這次之所以去接程邈,除了是履行當日承諾,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心思,程邈對隸書十分了解,甚至已到了癡狂的階段,當初在獄中時,就在日夜不怠的練字,臣也不由驚服。”

  “臣想讓熟悉隸書的程邈編纂一本《字書》。”

  “一本純粹規范的隸書詞典。”

  “隸書?”嬴政目光微闔,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他仔細的看了秦落衡幾眼,面無表情道:“大秦規定的官方文字是小篆。”

  秦落衡道:

  “臣豈會不知此事?”

  “但民間廣為受用的是隸書。”

  “隸書相比小篆更便捷簡約,也更加方便,書寫同樣十分占優,只不過民間的隸書不成體系,因而顯得有些雜亂,出了一地,或許同樣的字形,便成了兩個字,而這正是臣想改變的。”

  “臣想規范隸書。”

  “讓地方的隸書不再局限一地。”

  “而是成為尋常大眾皆知皆識的規范文字!”

  嬴政目光微沉,冷聲道:“天下定于一,文字定的是小篆,而今民間使用小篆的人本就不多,你還欲規范隸書,莫非你還想讓隸書成為大秦的官方文字?”

  嬴政的聲音并不大,但極其壓迫力。

  聞言。

  秦落衡臉色一白。

  他低著頭,眼中閃過一抹執著,堅定道:“臣認為,當繼續以小篆為公文,為書文,為契約文,效用在于確認,隸書為輔,效用在快捷便事,而且容許民人士子各互書。”

  未等嬴政開口,秦落衡便繼續道:

  “小篆眼下為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而這在臣看來,其實并不合適,文字本就該標準規正,便于書寫,而非是靠經年累月的書寫見其功力。”

  “世人看的是字,非是文字造詣!”

  “隸書創制。”

  “其實才更顯重要。”

  嬴政拂袖冷聲道:“小篆跟隸書的區別,朕又豈會不知?但你知道為何朝堂上下為何會選定小篆為官方文字?”

  秦落衡搖頭。

  嬴政道:

  “因為便于管理!”

  “天下知識只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小篆本來就有一定難度,從一定程度上講,隨著朝廷不斷打壓私學,逐漸壟斷知識,天下萬民最終只能學習小篆,但能掌握小篆的人注定是少數。”

  “從而達到降低統治天下的成本。”

  “韓非子曾說過:‘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現在天下之所以動蕩難安,便是在于有自己想法的士人太多,所以要對文化加以管制,從越來越多的人認不到字,看不懂字。”

  “從而達到唯上是從!

  “再則。”

  “你認為朝堂那些大臣,有多少人識的隸書?”

  “若真以隸書為官文,他們豈非還要重新學習隸書?你覺得他們有這個時間和精力去學習嗎?”

  “你的想法太過天真了。”

  “國家大事,從來不在乎好壞優劣,而在于能否便于治理,有些政策是不能計較利弊得失的,因為從始至終計較的都不是利弊,而是看重的‘政治’!”

  “你對這些了解的太少了!”

  秦落衡面色一暗。

  他這時才徹底明白過來,大秦有些政策,看起來并不合理,甚至可以說是倒行逆施,但這些政策本就不是看重的利弊,因為它就是算的政治賬!

  大秦踐行的是馭民五術!

  即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貧民。

  五者若不靈,殺之。

  見到秦落衡眼中閃過一抹動搖和掙扎,嬴政負手而立道:“你或許會有些難以接受,但這的確就是本來的目的,你曾說過諸子百家的時代結束了,但你并不清楚百家因何而興,因何而盛,也不知百家為何會落寞。”

  “天下士人對百家爭鳴都稱贊有加。”

  “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百家爭鳴是起于長達數百年的兵戈亂戰,那是何等慘烈的一個世道,而之所以會連綿征戰數百年,就是因官學失位,私學勃興,以至大量士人產生,這些士人不諳現狀,到處出謀劃策,攪的天下久久不能安寧。”

  “而今天下一統,若是推行低成本的文字,繼續推行私學,士人的數量定會大量增長,到時天下一定會再次陷入動蕩,甚至會比大爭之世還要慘烈。”

  “人都是不安于現狀的。”

  “那些掌握了一定學識的人。”

  “尤甚!

  “大爭之世,將周朝花數百年建立起的禮樂,悉數崩壞,眼下大秦體制初立,本就備受世人苛責,若是再不對民眾加以限制,恐怕大秦的體制尚未完全建立,便要直接宣告崩隕了。”

  “你的初衷不錯。”

  “但考慮的終究太片面了。”

  “天下治理從來都不是易事,大秦的體制是一個嶄新的體制,沒有任何可借鑒的地方,因而看似大秦在大刀闊斧的革新,實則是舉步維艱,稍有不慎,便會分崩離析。”

  “朕何嘗不想讓日月換新顏?”

  “但有的事,只能想,不能做,甚至連想都不能想,因為大秦承擔不起這個風險,朕同樣承擔不起,朕是從大秦歷代先君手中接過的大秦,朕要對歷代先君負責,也要為天下萬民負責。”

  “朕冒不了這個險!

  秦落衡默然。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懼。

  大世之爭,就是因士人興起而延長,當時士人數量并不多,若是繼續廣開民智,那將導致什么后果,沒有人說得清,而且百家爭鳴的惡果就在眼前,大秦又豈敢讓人繼續廣開民智?

  士人、貴族自古就是動蕩之源!

  大秦之所以這么做,除了跟自身利益休戚相關,也是為了更好的統治,這其實無可厚非,甚至是無可指摘的。

  只是這個事實,對秦落衡而言,實在有些難受。

  但他選擇相信自己接受過的現代化教育,也堅定的相信‘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信念,也始終堅持廣開民智的合理性。

  雖然他也預料不準后事會如何。

  但他選擇堅持。

  因為大秦若不做出根本性的改變,那就注定會走上帝國王朝的老路,甚至還會因為這一系列的革新,導致最終的落幕無比慘烈。

  革新不徹底,便好似隔靴瘙癢。

  只是揚湯止沸罷了!

  沉默良久。

  秦落衡躬身長揖道:“臣依舊建議將程邈調入勘字署,讓其負責隸書的《字書》編纂,臣對陛下所說有另外的看法,大爭之世,的確因士人得以延綿,但歸根結底還是周朝自身體制的崩壞。”

  “臣相信大秦的體制!”

  “陛下建立的體制,遠超古今任何體制,臣并非認為陛下所言有誤,只是臣相信相信,大秦的體制能夠解決掉這些問題,大秦是一個集權與上、政出一門的國度。”

  “百家的確已不合時宜。”

  “但百家思想卻是有可取之處。”

  “臣再建議陛下召集天下名士,編纂《華夏大典》,此書囊括華夏數千年歷史,匯聚百家精粹,成大秦一家之言,以后天下教化,全部要出自此書。”

  “從而實現統一教化!”

  “臣知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但《字書》編纂一事,刻不容緩,王次仲此人才具赫赫,只是秉性乖張,對秦政多有非議,但臣認為這些都無關緊要,臣依舊建議征召王次仲參與編纂《字書》。”

  “請陛下恩準。”

  說到最后。

  秦落衡的聲音微微發顫,但語氣卻是十分的堅定。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是在頂撞始皇,更是在公然反對國策,始皇稍一動怒,他就可能會被再次冷落,但他選擇了堅持。

  他相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大秦已做了這么多了,不妨再多做一點。

  至少。

  他嘗試過了!

  嬴政目光陰翳的看著秦落衡,他能感受到秦落衡的不安,但秦落衡的堅持讓他很是不悅,他前面那么語重心長的說,就是想告訴秦落衡,有些事并非表面那么簡單。

  但很顯然。

  秦落衡并沒聽進去。

  或者說,他其實聽進去了,但并不認為自己錯了。

  嬴政負手而立。

  他沒有急著回答秦落衡。

  而是抬頭望向了高聳的屋檐,隨后才澹澹道:“你的想法,朕很清楚,你是想廣開民智,這個想法,朕曾經也考慮過,但你知道為何朕最終選擇了‘愚民’嗎?”

  “臣不知。”秦落衡道。

  嬴政轉過身。

  冷聲道:

  “因為朕顧忌的比你多!”

  “因為朕對大爭之世看的比你明白!”

  “因為朕真的召集過百官商議過廣開民智!”

  “但最終......”

  “朕放棄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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