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
秦落衡回到了家。
薄姝幾女早早就候在了門口,伸手接過秦落衡脫下的滿是風霜的外衫。
秦落衡道:“你們已有身孕,不必事事親為的。”
薄姝笑道:“這段時日能做的事已越來越少了,而今只是拿些順手衣裳而已,算不得什么,何況我們也還沒到大肚如鼓不能動彈的地步。”
趙檀也笑著點頭。
秦落衡看著薄姝鼓起的肚皮,眼中也是露出一抹慈笑,隨即想起了什么,目光轉瞬變得低沉起來。
同床共枕這么久,薄姝一眼便就察覺到了異樣,問道:“良人在官府遇到了難事?”
秦落衡搖頭。
他看了眼薄姝,又看了看剩下兩女,輕嘆道:“仲春二日,陛下將開啟大巡狩,這事你們都聽聞了吧。”
三人點頭。
薄姝秀眉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確定道:“良人也在這次巡狩隊列之中?”
趙檀和管娥也看了過去,眼中滿是緊張和忐忑。
秦落衡點了點頭,開口道:“今日陛下召我過去,卻是告訴了我這事,下月初的大巡狩,我的確在列,我對陛下直接道明了心跡,然陛下并未同意,只是準許我特例返回咸陽。”
“唉。”
秦落衡輕嘆了一聲。
三女臉色當即一白,薄姝寬慰道:“我跟檀兒姐姐應當還有四五月之久,良人到時應該趕得及,何況陛下已給了良人特許,良人那時應該也能回到家中的。”
秦落衡搖頭道:
“難。”
“陛下以往巡狩,短則半年,長則一年有余,這次陛下意欲巡狩北疆,而北疆近來事端不斷,陛下恐會在北地逗留不少時日,沒有大半年只怕都回不來。”
“距離你們生子的確有些時日,但這時辰豈是我能把握的?等真的傳令到手,我再返回,基本已經結束,生子本就危險,我身為你們良人,在這等危及關頭,卻不在身旁,實在難以自容。”
薄姝寬慰道:
“良人切莫為我們擔心。”
“良人以往為醫家博士,跟太醫院的醫生熟識,我們若真有事,他們定會竭力相助,良人既為朝廷官員,理應以朝廷為重,我等區區殘身,良人切莫過于分神。”
“陛下巡狩乃天下大事,陛下特意安排良人跟隨,本是天大的好事,良人何必如此哀慮?這難道不說明陛下依舊跟良人親近?”
“良人,天色不早了,莫為這些事神傷。”
“何況還有管娥妹妹在,有什么事,她也能照料,再則,是我們生子,你當時本就不能入內,你一直憂心,反倒會讓我們有些牽念,良人當以國事為重。”
聽著薄姝的寬慰,秦落衡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最后只是將三女擁入懷中。
夜已深。
四人卻是都難以入眠。
半月時間轉瞬即逝。
大巡狩的諸般事務謀劃已全部就緒。
這次巡狩規模可謂空前,遠超以往任何一次巡狩,而且早早的這些消息便傳了出去,而此番隨始皇出巡的大臣是:左丞相李斯,廷尉姚賈、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母敬,左監長蒙毅等等。
其中總領五千鐵騎的是護衛大將,衛尉楊端和。
總司皇帝車馬者,是已經官復原職的中車府令趙高。
其中留守咸陽總司政事者,是右丞相馮去疾以及御史大夫頓弱。
仲春二日。
宏大的車騎儀仗盛大的開出了咸陽。
這一日,在日書中,被稱為龍抬頭,此日最是大陽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因而萬千關中民眾守候在城外道邊,翹首目睹著這難得的盛事。
秦落衡便在這宏大的車騎之中。
入眼,便是漫天霞光,巡狩出城的時辰,正是太陽初升,最為明銳的時候,整個咸陽都沐浴在了金黃霞光之中,一掃冬季的陰寒,讓人骨子里生出一股暖意。
很快。
一陣震耳欲聾的號角聲便傳出。
在正陽門箭樓上,三十六支長號整齊揚起,在數十名魁梧士卒的奮力鼓吹下,渭水南北當即響起了悠揚雄渾的號角聲。
洞開的城門,在號角聲響起的瞬間,便有大量披甲銳士走出,整支隊列整肅森嚴,充滿著皇家儀仗,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千騎方陣,一面將旗之后,騎士全部黑甲闊劍。
這是一支百戰之師。
所有士卒目光凜冽,充滿了煞氣,他們并沒有拿著虛設排場的青銅斧鉞(yue),也沒有拿一支長兵器,全都是闊劍,氣勢十足,騎士方陣所到之處,鳥雀悉數噤聲。
在千騎方陣之后,是三十六面大書‘秦’字的屋舍旌旗方陣,旗手全部是馬上騎士。
氣派非凡。
而在旌旗方陣后,是一個一百輛戰車的方陣,每輛戰車肅立著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負一架臂張連弩,手中一支兩丈長矛,這正是秦朝聞名天下的連弩大陣。
氣候,便是雙車并駛的二十輛特制大型座車,內中坐的是宮中的宦官宮女內侍等無法世人,或不便騎乘的人。
在大型座車之后,是連續九個百人騎士隊護衛的九輛皇帝御車,每個百人騎隊前都有一輛青銅御車,每輛御車都是駟馬架拉,九車一式,沒有任何差別,嬴政的正車也在其中。
但外界卻是很難判斷其中虛實。
九隊九車之后,是一輛寬大精美的兩馬青銅軺(yao)車,八尺車蓋下肅然端坐著丞相李斯。
丞相軺車之后,是兩車并行的大臣座車,十余名大臣,以及一些跟隨的官吏竟皆坐在其中,秦落衡自然也在其列,再然后是一個三十六騎的旌旗方陣。
最后的是一個千騎方陣,衛尉楊端和身著黑色斗篷,懷抱令箭,從容策馬騎行在隊列的最前方。
這次出城的巡狩車騎無一人步行!
也即是說,這是支能快速啟動,快速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的真正皇家巡狩之師。
儀仗車騎開出了正陽門,相繼在寬闊的大道上展開。
早就聞詢趕來的關中民眾和在咸陽外服徭役的成千上萬民眾,夾道而立,爭相觀賞著這平生難逢的盛大場面,‘大秦萬年’,‘陛下萬年’之聲在城外此起彼伏,聲震原野。
對這次巡狩有了解的人都清楚,眼下這支規模盛大的巡狩之旅并非這次巡狩的全部人馬,還另有一支鐵騎正護送著一百架大型連弩與其他器械,跟其他士卒早早便開拔了。
只不過這些士卒要到人煙稀少之處,才會跟眼前的皇家儀仗之師會合。
皇帝車騎東出函谷關,經河外之地一路北上。
期間,并未在富庶的三川郡有太多逗留,而是按既定路徑,飛快的走出了關中,進入到了舊趙之地。
秦落衡也是跟著大軍走了一路。
這一月來,他也算是飽經了風霜,而所謂的巡狩,其實根本就談不上游山玩水,更說不上是風花雪月,大秦的確修有直道,但大軍走出關中后,并非都是走的直道,大多都是崎區小路。
一路可謂顛沛。
他一身強體壯之人,尚且有些吃不消,何況其他人了,在古代所謂遠行,其實完全是在遭罪。
隨同的這段時間,他也見到了一些熟人。
當初去驪山為其送信的‘上吏’固,也在隨行隊列之中,還有章邯之弟章豨,華寄之子華要等,同樣在隊列之中,還有郭旦、張蒼、弋等人,不過他們的官職高一些,所乘坐的馬車在前列,因而碰面的機會較少。
這一月下來。
秦落衡對這次巡狩也有了不少想法。
這次同始皇同行的大臣,其實相較于以往,其實少了很多,這次始皇帶的大多數是‘郎官’,即一些官二代,或者學室剛畢業,評價上佳的‘初吏’。
他看的出來。
始皇是有意鍛煉這些‘郎官’‘小吏’。
一陣涼風吹過,讓秦落衡不禁縮了縮脖子,春風侵骨,不過他依舊站在馬車外,并沒有進到馬車里面,眼中還帶著幾分期待。
出了關中。
因為巡狩人數過眾,大軍每日行走的路程其實并不長,因而始皇也是每隔幾日,會安排一些官吏去不是預定屯衛行營地的郡縣,讓他們實地考察一下當地的治理情況。
而這正是秦落衡期待的。
跟隨大軍前行,對他們而言,實在過于無聊,除了幫著處理一些突發情況,基本都只能呆在馬車上,而且四周還被士卒圍著,以至連開窗欣賞景色都做不到。
對他們這些青壯而言,相比呆坐馬車之中,更想要獲得外出考察實地的機會,如今幽在軍中,對外面的情況可謂兩眼一抹黑,他也實在是呆的有些郁悶。
突然。
四周響起了細索的腳步聲。
秦落衡連忙抬眼望去,只見章豨快步走了回來,見到秦落衡殷切目光,也是無奈搖了搖頭。
他們的申請再次被駁回了。
秦落衡正欲開口寬慰,四周突有策馬聲響起,也是引得四周一陣慌亂,策馬前來的士卒,掃視了一圈四周車座,大聲問道:“誰是秦落衡尚書令?”
秦落衡去到跟前,拱手道:“正是下官。”
士卒直接道:“陛下口諭,召尚書令秦落衡覲見,秦尚書令,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