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蒙蒙亮。
秦落衡早早就起了床,吃了點早飯,然并沒有急著去縣衙,而是靜坐在了邸店內。
這讓章豨等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章豨問道:“秦尚書令,不是說今天去縣衙嗎?”
秦落衡微微一笑,道:“再等一會。”
“等什么?”
“等人。”
“等誰?”
秦落衡沒有再說。
很快章豨便知道在等誰了。
因為一隊披甲執劍的士卒進到了店內,領頭的是一位百將,見到秦落衡,楊武也是拱手道:“下吏見過秦尚書長,我等奉楊衛尉之命前來聽令。”
“派了多少人過來?”
楊武道:“只有百人,但都是軍中精銳。”
見狀。
章豨等人有些驚異。
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秦落衡竟能調動士卒。
秦落衡并沒有解釋的想法。
當初他受命去監察,始皇的確給了一些特權,只不過他當初并不以為然,但在見到界休的現狀后,也是當即改了想法,暗中讓人去把這一支隊伍拉了過來。
他要以防萬一!
這是他第一次出手,務必要干脆利落。
雖然他知道縣尉是老秦人,但在見到界休的黑幕后,他已然對縣尉不抱有太多希望,這種時候,能靠得住的往往是外人。
不過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多少心緒有些起伏,他深吸口氣,讓自己保持鎮定,看向固道:“昨日整理出來的名單,給楊武一份,這幾日我們已經收集到足夠多的證據,也有幾分告書。”
“直接抓人!
“楊武聽令,立即帶著士卒,將強買強賣土地的‘錢人’、‘封主’緝拿,同時查封這些人的住處,務必要將所有人抓拿歸桉,其余人等,隨我去縣衙。”
說完。
秦落衡便大步朝縣衙走去。
章豨、固等人對視一眼,也是緊緊跟了上去。
另一邊。
縣衙卻是跟往常一般,并沒有什么異樣,等到日上三竿,縣衙的官吏這才陸陸續續趕到縣衙。
秦落衡到了縣衙,也是直接自報身份。
在等了一陣之后,縣令突治、縣丞頎、縣尉馬平這才出門相迎,突治在掃視了一圈之后,也是熱情湊了上來,拱手執禮道:“原來是秦尚書令,我早就聽聞過你的大名,只是一直未嘗得見,而今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秦尚書令請進。”
“諸位郎官也請往里進。”
秦落衡面不改色,邁步進到其中。
進到縣衙。
秦落衡并未落座主座。
突治自然也不會主動讓出主座。
眾人竟皆入列,突治臉上笑容一收,裝作不知道:“不知諸位來界休所為何事?”
秦落衡看向突治,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來界休已有數日了,難道縣令真的毫不知情?”
突治臉皮一跳,并沒有露出多少破綻,一臉委屈道:“秦尚書令實在是冤枉我了,我是真的毫不知情,冬季之時,連連大雪,界休不少道路出現十分嚴重的損壞,我這段時間一直忙于此事,對秦尚書令你們的到來,真的完全不知情。”
說完。
突治面露慍色,怒道:“縣丞,是不是你沒上報?”
縣丞頎一臉茫然道:“下吏冤枉啊,我是真的不知,農忙時節,下吏一直忙于農事,整宿整宿的睡不著,根本就沒有聽說過秦尚書令來縣一事,下吏若是知道,豈敢怠慢秦尚書令?”
而后,頎也看向了其他官吏。
其他官吏此刻都茫然的搖頭,表示對秦落衡等人的到來毫不知情。
秦落衡目光微沉。
他自然看得出來這些人眼中的戲謔。
不過,他并不在意。
就在這時,幾個小吏慌里慌張的進來了,正欲開口,卻是看見了秦落衡等人,到嘴的話一下噎住了,突治目光微凝,但仍然不緊不慢的朝秦落衡笑了笑,解釋道:“可能是縣中突發了急事。”
“我先失禮了。”
說完。
便起身朝外面走去。
秦落衡自然沒有阻攔的意識,而是跟章豨等人談笑了幾聲,神情十分的愜意。
不多時。
突治回來了。
他的臉色異常的難看。
但還是忍住了沒有發作,只是冷冷看著秦落衡,道:“城中抓人的那些士卒是秦尚書令叫來的?”
話音一落。
頎等人卻是一愣。
他們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你是說在城中抓捕‘封主’‘錢人’那些?我只是一個尚書令,何來職權調集士卒?這都是陛下的旨意。”
“我也是奉命行事。”
“不過,既然突縣令對治下的事不清楚,那我便主動告知一二,我來你們縣已經有三四天了,這幾天,我明察暗訪,卻是發現了一些古怪之處。”
“不知縣令可否為我解惑?”
突治陰沉著臉,目光微闔道:“有些事,關系著縣中機密,恐不能詳實告知,還請秦尚書令先說發現了什么。”
秦落衡輕輕一笑。
開口道:
“大秦律令明文規定,嚴禁土地買賣,但我來到界休后,卻是見到地方豪強橫行,強買強賣土地成風,難道縣令及其他官吏不知相關律令?”
突治目光微不可查的掃了秦落衡幾眼,隨即臉上露出驚異狀,驚呼道:“竟有此事?本縣令對此真的是毫不知情,本縣令一直以來都奉公執法,從來不敢有半點偏倚,唯恐引人非議,讓朝廷蒙羞,而且土地買賣又是朝廷明文禁止的,我又豈敢知法犯法?”
“我治下真有此事?”
縣丞頎這時也起身,滿眼驚疑道:“秦尚書令,你此言當真?我在界休這么多年,為何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
“難道有人在故意隱瞞?”
說著。
縣丞頎更是掃視全場。
突治也道:“秦尚書令,不知你此言可有證據,實不相瞞,我對此事真的毫不知情,以往也從來沒有官員上報過,若是真有此事,我突治絕不姑息!”
“證據我的確有。”
“不過就不勞煩諸位了,諸位在界休這么多年,對此一直都不知情,這就足以說明,縣衙內有這些豪強的同黨,為了不走漏消息,也為了不打草驚蛇,還是我自己來吧。”
“方才那小吏告知縣令的,恐怕就是楊武抓拿豪強之事。”
“我既奉命監察地方,而今見到地方有民眾公然違法枉法,我又豈能袖手旁觀,而且這幾天下來,我也是收集到不少的罪證,已經足以將這些人定罪了。”
“只是審判之事,恐需要借縣衙一用,還請縣令應許。”
“若是縣衙一時借不開倒也無妨,這次牽涉的民眾眾多,甚至可以開設一場露天公審,讓這些‘錢人’和‘封主’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受審判。”
“我其實建議公審。”
“秦法必須得到捍衛,正義必須得到聲張。”
“據我所知,地方豪強這些年搜刮民脂民膏無數,早已成了全民公敵,這次全界休民眾皆應為自告。”
突治臉色微變。
大庭廣眾之下審判,這自然是他不愿的。
因為變數實在太大。
公堂之上,他多少還能湖弄一下,一旦真的顯露人前,保不齊那些賤民就會說出一些不合事宜的話,甚至可能把他們也給牽扯進來,這是突治十分不愿的。
但突治并沒有急著開口。
他目光凝重的看著秦落衡,他已然清楚,自己以及縣衙其他官吏都小看了秦落衡,這個早已名滿天下的‘名士’,這人從一開始就在算計他們,根本就沒有給他們折騰的機會。
他其實暗中跟縣尉馬平通過氣。
地方土地強買強賣之事,一定要給一個說法。
秦落衡他們只有幾個人,最終一定會借力縣衙,秦落衡他們來界休縣邑只有幾天,掌握不到足夠多的信息,因而只要套出秦落衡掌握到的信息,他們便能重新掌握主動權,也能保下不少人。
甚至于。
他們還可以以內政為由,將此事全權攬過,讓秦落衡等人成為看客,把此事草草了結,但他們終究是錯算了秦落衡,秦落衡顯然是意料到了這些,早早就做好了布置。
竟提前調集了士卒,根本不給他們插手的機會。
他的想法已全部落空了。
而今更是威脅著索要縣衙,關鍵,他還不得不讓,不然真在大庭廣眾之下審判,還不知會被捅出多少事。
突治陰沉著臉。
冷聲道:
“既然秦尚書令想借用縣衙,我一個小小的縣令,又豈敢阻攔?縣衙便借給秦尚書令用了,只希望秦尚書令能嚴加審理,以期將界休縣邑的害群之馬全部繩之以法。”
“我還有些政事要處理,便先告辭了。”
說完。
突治便直接離開了。
其他官吏見狀,也是連忙拱手離場。
就在馬平跟著離開時,秦落衡卻突然開口道:“馬縣尉暫請留步。”
馬平一怔。
“這次牽涉的人員眾多,朝廷調集的士卒顯然并不足夠,因而還需縣尉出手,因而需要楊百將負責一部分,縣尉負責一部分,我手中有一份民眾告書,縣尉借此去抓拿即可。”
“此外。”
“縣尉記得收集罪證,尤其是那些違法的田契地契。”
說完。
便讓固把登記有名單的竹片遞給了馬平,馬平拿著這些竹片,眼皮勐的一跳,最后拱手道:“下官這便去辦。”
秦落衡笑著道:“馬縣尉是從關中過來的,應當很清楚,大秦為了一統天下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今地方糜爛,卻是該到了撥亂發正的時候了。”
馬平點了點頭,沉聲道:“下官清楚。”
等馬平走遠,章豨卻是面露不解,疑惑道:“秦尚書令,你為何把這事交給縣尉去做?他在界休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恐怕早就失了初心,而且他不可能對土地兼并不知情的。”
“你這豈不是因噎廢食?”
秦落衡長身而立。
澹澹道:
“我并不擔心這些。”
“馬平只要思想不出問題,便不會在這上面動手腳,而且他若真的動了手腳,我也有辦法查出來。”
“嗯?”章豨眼中露出一抹驚疑:“這是因何?”
秦落衡轉過身,說道:“你還記得前幾日我們收集的那些田契地契嗎?”
“自是知道。”章豨點點頭。
“我給馬平緝拿的名單,是那些給了我們契書的黔首說出的豪強。”
“這又有什么關......”章豨話說到一半,瞬間就頓住了,他已經明白了秦落衡的想法,一時間,也是恍然的搖搖頭,輕嘆道:“秦尚書令果然多智,我欠考慮了。”
秦落衡笑了笑,直接席地坐下。
一旁,華要等人卻是沒有聽明白,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明,因而也是在一旁不斷旁敲側擊著。
章豨苦笑一聲。
解釋道:
“此事其實很好理解。”
“只不過我們以往很少參與地方之事,所以一時沒有想到,我們手中是有契書的,秦尚書令給馬平的又是我們整理出來的名單,而我們主要擔心的是馬平會暗中做手腳。”
“但馬平敢做手腳卻要有一個前提。”
“便是我們無法查證!”
“而我們現在手中有相當一部分契書,等到馬平將從豪強家中搜到的契書交上,我們再一進行比對,很容易就能判斷出馬平究竟有沒有私下動手腳。”
“此法高明就高明在馬平不知我們手中有那些人的契書。”
“因而馬平只要不犯傻,便只能傾力而為,不過也有一定幾率被馬平湖弄過去,但秦尚書令使用的辦法,已經是目前最好的了,現在縣衙這邊已經反應過來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就會生出變數。”
“因而只能速戰速決。”
聞言。
固、華要等人露出索然之色。
他們看向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欽佩,從始至終,秦落衡就表現得十分冷靜,行事處理老練的不像是一個初入官場的人,若非他們跟秦落衡熟識,甚至會以為秦落衡已在官府沉淫多年。
他們一行人中,固最為年長。
不過固一直以來都是文職,并沒有處理這些事的經驗,而且他也習慣律法相關的事,也不善言辭,很少發表自己的建議。
章豨雖其兄為章邯,出身關中氏族,但剛從學室畢業,并沒有太多的行政經驗。
蔡和、華要等人亦然。
他們家世大多不錯,但以往都是精于課堂,對實事了解不深,做事往往靠一腔熱血,有時容易沖動,也還有些不理性,但比他們年歲更小的秦落衡,卻是全然沒有這個習性,成熟老練的不成樣子。
他們是自愧不如。
而且他們已經看出來了。
秦落衡早就對這事有了想法,也一直按部就班的沿著自己的想法在做,而且從始至終都處理的恰到好處,并未讓縣衙占到絲毫便宜,甚至有種老謀深算的感覺。
他們已經猜不透秦落衡的真實想法,也猜不透秦落衡究竟會做到什么地步,以及會不會對官官相護的官吏出手,他們已感覺自己跟秦落衡不是在同一水平了。
他們安靜的坐在一旁,已是以秦落衡為尊。
章豨等人的異樣,秦落衡自然察覺到了,不過他并沒太在意,也沒有心思去在意。
他的確年歲最幼。
但他涉獵的書籍比他們所有人都多,而且他這一年間經歷了很多事,這些事讓他明悟了很多道理,加上他以往讀史,更是讓他對有些事看的十分通透。
章豨等人著眼的是眼前之事。
秦落衡則不然。
他考慮的是如何妥善處置,以及將事件的影響力降到最低,土地兼并之事事關山東六地安穩,稍有不慎,便會引起地方恐慌,這也是為何秦落衡一而再的強調,他們的目的是豪強,非是官吏的原因。
但他同樣很清楚。
就算他們能把界休縣邑的豪強全部鏟除,依舊是治標不治本,甚至還會給地方民眾帶來極大的期盼,正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一直在有意避免這種情況出現。
只是短時他并無什么辦法。
他坐在席上,低垂著頭,在腦海中深思著,他并不認為此事沒有解決之法,因為始皇此行就是為鎮撫北地,北地眼下除了六國余孽興風作浪,最為棘手的就是土地兼并。
當初朝廷爭議新田政時,始皇便直接提出了試點之法,這已經足以說明始皇的態度,而以始皇的性格,要么繼續按兵不動,要么便以雷霆之勢掃清。
始皇一定想到了解決之策!
秦落衡很是篤定。
他在腦海中臆想著始皇會如何處理。
漸漸的。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秦落衡眼中閃過一抹興奮,他把始皇北上要做的事梳理了一遍,目光卻是越來越明亮了。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陛下這次之所以征調十萬將士,除了是為了保護自身,以及向六國余孽示威,恐怕也是存了解決可能出現的暴動,而這個所謂暴動便是因土地兼并而起!”
“武力是底線!”
“溫水煮青蛙才是始皇本意。”
“我們其實是始皇的一柄利刃,始皇把我們派出來,就是想讓我們枝剪地方羽翼,不斷弱其枝干,從而創造最終連根拔起的機會,而這一切唯有我們這些‘郎官’能做到。”
“因為我們年輕,能讓人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