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梁目光陰晴不定。
他又怎么可能聽不懂范增在說什么。
眼下秦落衡計劃就要得逞,若是再不出手阻止,等秦落衡問出了消息,乘舟前往,只怕他們反倒還會落在后面。
項梁良久不語。
他有些糾結,也有些猶豫。
范增的意思,就是讓項籍出手,拖延住秦落衡,進而給他們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但他了解自己這個侄兒,一旦讓他出手,恐就沒有那么好收場了。
而且之前項籍便多次說了。
想要殺秦落衡。
他這次若是開了口,項籍只怕一上頭,就真帶著項氏子弟沖上去了,到時情況可就難以預料了。
范增凝聲道:
“項兄,不能再等了。”
“現在派人去攔住劉季已來不及,而且去的人數少了,反倒會打草驚蛇,讓這幾人堅定投向秦落衡,現在秦落衡嚴陣以待,上千人就候在東津渡,眼下四周船只都被秦落衡搜走,一旦讓他問出情況,我們想追上恐會無比艱難。”
“一步慢,步步慢。”
“項兄,千萬不能再猶豫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但項籍所說其實不無道理,而今六地的確太沉寂了,也需要一些人發出聲音,而且秦廷眼下明顯有意收縮,就跟握拳一般,再打出來,恐就不知是何威力了。”
“項兄你大可勒令項籍,讓其負責騷擾,嚴禁跟秦軍正面對抗,我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項籍還是知道分寸的,若是實在阻攔不住,未必就不能真的出手。”
“畢竟就算真的交上手,那也是無奈之舉,眼下已成囚籠之勢,繼續無作為,就是等死之舉,既都是等死,死國可乎?”
“而且項籍即有如此雄心,我倒認為不妨讓項籍試試。”
“至少我們也要讓秦人見見血!”
聽著范增的力勸,項梁卻在心中暗嘆一聲。
范增不了解項籍,他又豈不了解?
往日都是他拉著項籍,若是這次放開,他很肯定,項籍定會去找秦落衡拼命,他項氏子弟也就五百人,而且軍械并不強,秦人足足有一千,以一敵二,又豈會是對手?
但范增的話也有道理。
良久。
項梁長氣一聲。
點頭道:
“范兄都如此說了,我又還能說什么呢?”
“也罷。”
“這次就讓項籍去試試。”
“以我這侄兒的莽撞性格,恐一開始就會跟秦落衡拼命,他自幼受到太多庇護,以至有些狂妄自大,去碰一碰秦軍,倒也不是什么壞事,若是能讓他清楚現狀,甚至不失為一件好事。”
“只是讓他去拖延,實在是事不可為,也大可直接撤退。”
“想來也出不了什么事。”
想到這。
項梁心中稍安。
他看向項莊,沉聲道:“你現在立即前去告訴項籍,讓他即刻轉向去東津渡,拖延住秦落衡,決然不能讓秦落衡問出實情,我這次給他調四百人。”
“他以往一直叫囂著要領兵。”
“我給他這個機會。”
“他要是拖延不住秦落衡,讓秦落衡趕在我們之前問出消息,那他就不用回來了。”
“我項氏不要自以為是的人!”
聞言。
項莊面色一滯。
一旁,范增給項莊打了眼色,示意他應下。
見狀。
項莊這才道:
“我定把家長之話,如實告知兄長。”
項梁揮了揮手。
項莊也是快步走了出去。
室內。
項梁輕嘆一聲,緩緩道:“早知秦落衡打的這個主意,我又豈會不對劉季等人上心?又豈會讓他們這么輕易就得手?”
范增苦笑道:
“項兄,勿要這么沮喪。”
“秦落衡固然想法不錯,但秦滅楚之仇,加上這次的滅族之恨,三大氏族子弟未必會為一時活命,而將自家族中秘事道出,而且我們同樣也在行動。”
“眼下宋氏、唐氏及一些小貴族,都在按原計劃在進行,只要能拖住秦落衡,讓秦落衡沒辦法迅速趕往,我們這次的計劃就不算失敗,不過我現在倒有另外一個疑慮。”
“我擔心三大氏族恐有后手。”
聞言。
項梁卻是眉頭一皺。
問道:
“三大氏族還能有什么后生?”
“他們已是甕中之鱉,他們的數百年積蓄,要么落到我們手中,要么就是落到秦廷手中,眼下他們分散出去的子弟,都在我們視線之內,眼下已到了收網的時候,還能有什么變數?”
項梁有些不解。
范增道:“項兄,不覺得三大氏族當初答應的太過果斷了嗎?三大氏族族人總共數百人,就算我們真松口,讓他們多逃出去一些人,但我們這么咄咄逼人,三大氏族又豈會看不透?”
項梁不以為然。
說道:
“就算看出又有什么用?”
“這次非是我項氏一人威逼,而是整個楚地,還有楚地大大小小的官吏,這么龐大的勢力,難得的一致針對,三大氏族除了妥協又有什么辦法呢?”
“至少我們還給了逃生的機會!”
“三大氏族的人高高在上太久,早就失去了危機感,也早就沒有了當初的銳氣,眼下的三大氏族早就死氣沉沉,沒有一點活力,說是一堆朽木也完全不為過。”
“這樣的氏族能玩出什么花招?”
“又能做什么?”
“他們不體面,我們就讓他們體面,他們若是選擇體面,我們自是不再‘為難’,但還有秦人給他體面,雖都是體面,但我們至少給了他們一條后路,從任何角度而言,三大氏族都無可指摘。”
“而且......”
“這段時間,三大氏族的府邸,一直被層層監視。”
“莫說是三大氏族的子弟,就是府邸中的奴隸、仆人,也都會受到嚴密提防,不然三大氏族也不會妥協的這么快。”
“這么嚴密的盯防,三大氏族又能耍出什么心機呢?”
項梁眼中滿是不屑。
他一直都對三大氏族不滿,當年若非三大氏族互相扯后腿,他父項燕未必會敗的那么快,而今三大氏族出事,他心中只覺舒暢,又豈會對他們高看幾眼?
范增微微額首。
說道:
“話雖如此。”
“但項兄可是忘了劉季?”
“他就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接觸的屈博等人,還跟這些人把酒言歡,甚至還讓屈博等人心甘情愿上鉤,劉季區區一閭左,尚且能做出讓我們意想不到之事,何況是三族數百人?”
“項兄莫要忘了。”
“屈、昭、景三族過去是在咸陽,而且這一被軟禁,就是整整近十余年,十余年時間,三族有哪些變化,我們不得而知,三族中多出了那些子弟,我們恐也難一一知曉。”
“正所謂百密必有一疏。”
“我們此前便沒想到秦落衡的做法,那換種方式,三大氏族或許也在暗中做了布置,我們這段時間,注意力其中都在外逃的那些人身上,進而疏忽了城中這部分人。”
“因為在我們看來,這些都是將死之人。”
“所以不止我們,宋氏、唐氏等貴族,同樣放松了警戒,不然絕不會讓劉季如此輕易靠近三大氏族的子弟。”
“劉季能靠近,那其他人呢?”
“近日是不是也跟三大氏族的人有來往?”
聞言。
項梁面色陡然一變。
凝聲道:“你的意思是,三大氏族放出去的只是迷霧,就是用來迷惑我們的,讓我們放松警戒,妄圖實現金蟬脫殼?但三大氏族一直都在我們監視之中,他們真有這個機會?”
項梁有些不信。
范增面露遲疑,沉聲道:“這我不是很清楚,但從劉季這事,我卻是發現了,我們都有些大意了,眼中都只盯著那些出去的人,心中也只是想著防備秦落衡,以及防備其他貴族,避免自己利益受損,卻都下意識忽略了三大氏族的存在。”
“三大氏族能屹立數百年,難道真是徒有其表?”
“而且我們都忽略了一個細節。”
“我們之所以改變主意,是因為收到了殷通的來信,正是因殷通的來信中明確告知,秦落衡跟蒙毅沒有立即前來,所以我們才知道事情有變,進而中途改變了主意。”
“咸陽到會稽的路程水路并用,以秦廷的《行書律》為準進行傳信的話,殷通的信到會稽也就三天,至多四天,但若是有人以‘恒署書’的名義傳信,是只需兩天!”
“上下相減至少存在一天的差異。”
“一天已足以改變很多事。”
聞言。
項梁臉色驚變。
驚疑道:
“范兄此話可有依據?”
“恒署書那是傳始皇帝命書的,豈會為人私用?而且還是傳給的將死的三大氏族?”
范增搖搖頭。
沉聲道:“事無絕對。”
“我們能從朝中得知消息,難道三大氏族就不能?他們在咸陽可是呆了整整十幾年,而且項兄莫要忘了,屈、景、昭三族都出自楚國公室,眼下楚國公室除避禍不出的熊氏,還有個羋氏!”
“羋氏在秦的跟腳很深。”
“除開羋八子、華陽夫人這些,羋氏在秦廷依舊有不小影響力,若是他們念及昔日同族之情,未必不會對三大氏族施以援手,若是他們提前給三大氏族傳了信......”
“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項兄,我們恐真的當局者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