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嘞~戧菜刀~”
“磨~剪子嘞~戧菜刀~”
清晨,紅日升起,金紅的陽光穿過云朵,如碎金般灑落。
寂靜的小山村中,傳來一聲聲此起彼伏,韻味悠長的吆喝聲。
陳凌這時盤坐在床上,眼睛盯著手里的月份牌發呆,久久無言。
“1995年3月6日,農歷二月初六,驚蟄……1995年……”
“古人說黃粱一夢,沒想到我也會做如此長的一個夢。”
陳凌喃喃自語著。
盡管仍覺得難以相信,但他的內心深處漸漸接受了這段堪稱天方夜譚的經歷。
誰能想到,他昏迷的短短三天時間里,已經過完了另一段漫長的人生……
除了出生地不同,人生經歷不一樣,時代發展卻有九成九的相似度,且真真切切,不曾有半分虛假。
讓他用現代社會流行的說法就是:他昏迷后,機緣巧合穿越了時空,到了一個平行世界,并生活了幾十年。
現在回想起來,就如同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一覺醒來,他就從一個普通的九十年代農村青年,多了超越時代發展二十多年的記憶……
不可謂不離奇。
望著熟悉的青磚瓦房,陳凌的視線緩緩從房頂的椽木、大梁,還有梁上吊著的一籃子雞蛋上略過。
身下是樣式老舊但外觀很新的木床,床上是藍底梅花薄綢被子。
床的南側是兩對小方格的木頭窗子,兩對分為四扇,糊著白色窗戶紙。
床北側靠墻的,是兩個笨重的老式衣柜,就和床緊挨著,都有兩米左右高。
墻角的那個衣柜,比較寬,是組合柜。
而外邊的這一個立式衣柜,作為單獨的一個,柜門鑲著鏡子。
走下床,望著鏡子里年輕的自己,和房間里熟悉的一切,讓他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還是這個時候好啊,純真的年代,以及年輕的自己。”
只是……
當他視線落到鏡子上別的小小相片,看清相片上那個清秀的小女人時,他笑容變淡,心緒又重新復雜起來。
那正是他現在的的原配妻子。
那個嫁過來溫柔顧家,尊敬老人,體貼丈夫,卻沒過一天高興日子的原配妻子。
在夢里過了那么多年,也經歷過許多事,現在睜開眼夢醒了,卻感到無法面對她。
這是他心里的一道坎兒。
現在的他,并不是‘夢中’那個讀過大學,服過兵役,闖下一番事業的陳凌。
仍然是一個好吃懶做,胸無大志的混小子。
雖然結婚兩年了,但是成家后也沒什么男人樣子。
家里的事從來就不管。
農活也都是媳婦來干,盡管他這媳婦賢惠漂亮,相貌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他也狠心當成牲口來使喚。
因為在這個時候的他眼里,他這個媳婦就是個土妞兒,穿著土氣,打扮土氣,哪里都土,他嫌棄得很。
他日思夜想的是,要娶到王祖賢那樣的女人,這輩子才不白活。
便是結了婚,也依舊對王祖賢瘋狂迷戀,幻想有一天王祖賢能嫁給他。
每年托人從市里買來女神海報,家里的床頭和墻壁上幾乎都貼滿了。
當然了。
現在墻上的海報都已經沒有了。
是因為前些天遠在深山的大舅哥來了一趟,把他打了一頓的同時,把墻上的‘妖精’也扒下來全部燒掉了。
原因就是,聽說陳凌這個妹夫對妹妹經常打罵,為了墻上的女明星,動不動就沖妹妹撒氣,這才忍不住上門來教訓他的。
實際上呢。
陳凌在婚后從沒打過媳婦。
但他有些方面做的,在現代人看來,比動手打還要過分。
有個專有名詞稱之為“冷暴力”。
說的就是陳凌的行為。
他這個時候的腦子里,都是時尚美艷、風情萬種的香江女神。
對自家的小媳婦都不正眼看的。
而且還整天去縣城的游戲廳和錄像廳里瀟灑去,一待就是一天。
家里的錢就是這樣讓他糟蹋干凈了。
就這樣,錢花完了還得給媳婦要。
媳婦不給就發脾氣。
他雖然不打人,但女人家家怎么能忍受住男人的喝罵?
還有今年正月里縣城的廟會。
家里錢都花完了,還要去和狐朋狗友玩,媳婦不給錢,就推搡了一把,夜里也不給媳婦到床上睡覺。
正經的人家哪有這樣過日子的?
時間長了,他媳婦就老是躲在外面偷偷哭。
同村的村民看到小媳婦這樣,以為挨了陳凌的打,便謠傳出去了。
后果就是,遠在深山的大舅哥不知怎么也聽說了這事,過來把他狠揍了一頓,警告他再欺負妹妹,寧愿讓妹子守寡,也要弄死他。
陳凌被打的不輕,又遭到大舅哥恐嚇,就發了高燒,在床上昏迷了三天……
“往事不堪回首啊。”
痛苦的搖搖頭,陳凌心中再次被愧疚與后悔填滿。
現在的他,有了后世數十年的人生閱歷。
也見識了足夠多的人情冷暖。
哪能不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壞?
媳婦,父親,長輩……
辜負了多少對自己好的人啊,也讓太多親人失望。
幸好有老天爺眷顧。
不僅給了他重新認清自己,改過自新的機會,還幫他撥開了時代的迷霧,不再迷茫。
把月份牌放回去,陳凌撩開簾子,走出房門,放眼望去,春枝料峭,一輪慵懶的紅日映照下,村里各戶人家升起幾縷裊裊炊煙。
他自家的院子,也就是個樸素的山村小院,院內有壓水井、葡萄架、梨樹、桃樹、雞舍……
緩步走出院子,踏著青石板小路,在熟悉的小山村里閑逛著。
豬圈、牲口棚、村委會、打麥場、老戲臺,走馬觀花似的看過去。
路上也遇上不少同村的村民,但就算走了個碰面,也沒啥人愿意跟他說話。
因為在村民眼里,他就是個沒出息的草包懶蛋,還是個敗家子。
而且他這個懶漢的名聲早就傳出去了,十里八鄉誰不知道?
高中輟學后,也曾跟著人外出打過工。
先后做過保安、服務員、搬運工之類的工作,沒有一個干得長久的。
就是因為他太懶了,吃不了苦。
每次干活都挑三揀四,重活累活不想干,夜班不想干,還經常偷懶,老是這樣搞,哪個老板肯用他?
剛開始同村人還替他說好話,結果他好幾次都不聽勸,還連累好幾個人丟了手頭的工作,后來就沒人愿意搭理他了。
就這樣,在外面混了沒兩個月,干啥啥不行,就灰溜溜的回村了。
他是家里的一根獨苗苗,十歲時母親走失后,就跟父親相依為命。
老頭兒疼他,舍不得打他罵他,除了嘆氣外,連重話都不肯說兩句。
這就越發讓他變本加厲,名聲也越來越不好。
本來這樣的人,在農村是討不到媳婦的。
不過他父親是縣里的鄉郵員,負責兩個鄉鎮的郵件和信件的郵寄,有次往深山一個寨子里送信件的時候,救了一個山里的藥農。
由于工作性質的原因,每半年都要往深山里跑幾次。
一來二去交情漸深,藥農覺得陳凌父親品行端正,家風肯定不差,就想把女兒嫁過來。
那個時候,陳凌的父親正為兒子的婚姻大事發愁呢,聽到這話頓覺喜從天降,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其實這也是人家的寨子比陳凌所在的陳王莊還要偏僻,在更遠的深山里,不知道陳凌什么德行。
不然的話,恐怕也得慎重考慮了。
傍晚,夕陽的余暉漸漸逝去,村里挨家挨戶開始生火做飯。
一縷縷炊煙從林立的煙囪中裊裊升起,搭配著夕陽、晚霞、遠山,將這片位于山間的小村落渲染的宛如一副油畫,美得醉人。
陳凌赤著腳走在水庫大壩上,眼睛不斷打量著四周的景色,大半天時間,村子周圍已經快被他逛了個遍。
山林、水庫、麥田幾乎遍布他的足跡。
“家鄉真美,如果可以,這次我愿意留在這里一輩子。”
沉醉的伸開雙臂,陶醉了一陣,陳凌便蹲在大壩不遠處的池塘邊上,清洗腳上的淤泥。
現在剛入二月不久,太陽落山后,山里的氣溫驟降,池水很涼。
只是匆匆洗了下,就冰得受不了。
在旁邊抓了把枯草擦了擦腳,把干凈的棉鞋穿上才舒服了些。
穿好鞋,趁著昏黃的天色,陳凌能看到池塘水面上自己修長挺拔的倒影,俊朗的外表,小麥色的健康膚色,雖不突出但非常勻稱有力的肌肉,無一不表示這是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不管留在村里,還是出去做事,這次一定要讓素素過上好日子。”
他揮了揮拳頭,露出自信的笑容。
天色見黑的時候,陳凌回到家中。
在屋內找到燈繩,把電燈拉開,準備做點晚飯。
早晨就出門了,在外面亂逛了一天,中午都沒吃飯,眼下早已饑腸轆轆。
只是剛要準備吃的,門口掛著的厚布門簾被撩開。
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女人,梳著麻花辮,胳膊上挎著長柄竹籃走了進來。
陳凌瞄了眼,竹籃里裝著碳塊。
現在是二月初,夜間氣溫還比較低,房里還燒著鐵皮爐子取暖,不然晚上冷得沒法睡。
所以每天做晚飯的時候,王素素都會趁著從后院窖里取菜的功夫,裝上一竹籃子新碳,以備夜里用。
這個過程每天都要來一遍。
只是她今天一進門,就見陳凌站在屋子中央,眼睛正盯著她看。
兩人一對視,陳凌明顯看到王素素眼中閃過的驚懼,只見她身子一哆嗦,竹籃啪嗒掉在地上,炭塊嘩啦啦滾了一地。
“你、你回來了……”王素素頓時身子繃緊,神情滿是畏懼和慌張。
丈夫雖然沒動手打過她,但是那種嫌惡與冷漠,是最能刺疼人心的,讓她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心煩。
結果等了幾秒,見陳凌愣著沒動,臉上也沒什么多余表情,王素素明顯更緊張。
急忙蹲下,把炭塊一塊塊撿回竹籃里。
一邊撿,一邊小心翼翼的偷看陳凌,怕他突然發脾氣。
結果陳凌只是愣愣的看著她,眼神復雜。
良久,才輕輕地笑了笑:“去后院取炭了啊?我還以為你出門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再一次見到自家小媳婦,他竟在心里泛起一種驚艷之感。
細嫩白皙的臉龐,水靈靈的大眼睛,俏生生的站在陳凌面前,如一朵山茶花般清麗可人,柔弱又不失溫婉醇和。
這樣的純凈的女子,在十五六歲小姑娘都開始化妝的后世,已極其罕見。
不過看著王素素怕他怕得跟個小兔子一樣,瑟瑟縮縮的小模樣,陳凌頗為心疼的同時,心里那種負罪感愈加深刻。
輕輕一嘆,他走上前想幫她把碳收拾干凈,卻把王素素嚇得不輕。
身子一顫,兩手也跟著抖了抖,那滿是碳黑、裂口的手掌,也在這時闖入陳凌的視線。
讓他徹底怔住。
自己原來究竟在想些什么啊?這種好媳婦為什么要那樣對待她?
“我來吧,你倒點熱水把手洗一洗。”
望著眼前這個年輕女人,陳凌只覺心口陣陣抽搐,疼得厲害。
不過他這話一說出口,王素素愣了下,水靈靈的杏眼微微瞪大,明顯有些意外。
隨后想到他發燒昏迷這幾天的事情,也慢慢反應了過來。
估計是大哥這次找上門,把他嚇到了吧,不然以他的性子,又怎么肯對自己低聲下氣。
他向來是看不起自己這個土里土氣的傻丫頭的。
想到這里,王素素眼神黯然的低下頭,很小聲的道:“大哥不是我找來的,他見結婚這兩年我沒回過家,家人又對我很是思念,就過來探望一下,真不是我寫信告訴大哥的……”
王素素說著就哽咽起來,蹲坐在門檻上,后邊的話實在說不下去。
“我……”
陳凌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心里愈加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