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天亮得特別早。
剛過五點鐘,天色就亮堂起來,小城在雞鳴狗吠聲中被喚醒。
陳凌起得很早,他不著急回家,就在城南小院把雜物收拾了下。
這邊的電線有些老化失修,趁今天在這兒,把雜物清出去后,就全換上新的。
這時候用電地方少,就一個電燈沒別的了,電線也少,好弄得很。
收拾了一通后,陳凌看看時間還早,就趁著早間涼快,出去逛一逛,放放牛,順便吃頓早飯。
走出門,略帶濕潤的青石街道,清澈明凈的天空,涼爽清新的空氣。
陳凌牽著牛從中學后面繞過去,慢悠悠地踏上老舊斑駁的石橋。
小白牛邁著歡快的小碎步,走在長長的石橋上,烏熘熘的眼睛到處看著,蹄子踩在石橋上,傳出一陣踏踏踏的清脆響聲,橋下是嘩啦啦流淌的河水。
是南沙河。
陳凌牽著牛晃晃悠悠的走下石橋,來到堤岸上,兩側的柳樹被晨風吹拂著,枝條輕輕飛舞。
樹下是稍顯雜亂花草,是長勢太旺盛的雜亂。
在石橋的一側,找到走下堤岸的小路,陳凌慢慢走下去,小白牛也緩緩跟在他身后。
“咯咯咯……”剛走下去,就驚得草間的一大片水鳥飛起,陳凌四下看了看,從橋下找出來一只小船,這船是防汛指揮部近期放的,誰都可以使用,用完再放回來就行。
把船解下來,登船在河里劃行向前,小白牛也緩緩步入河中,跟在船后游動,它玩心起來后,還時不時用頭頂著船向前推行,或者撲騰著水去追遠處河面的鴨子和水鳥,一陣撒歡。
讓陳凌忍不住笑它跟個狗似的。
一人一牛從城西玩到城東,再從城東玩到城西,可算是玩了個痛快,只是引得路過的人紛紛駐足來看,也有吆喝著和他搭話,問兩句話。
“富貴,富貴……”
再次回到城西的石橋,岸上又有人喊他,抬頭一看是梁越民。
“你來南沙河玩了啊。我媽說讓喊你回去吃飯呢,我城南去找你,那邊鎖了門,我還以為你回家了。”
梁越民從堤壩上走下來,看了眼水里緩緩走出來的小白牛,笑著道:“還是你家牛好玩。”
陳凌笑笑,把船停放好,走上來和他說話。
梁越民今天雖然和往常一樣親切熱情,但是總有點不自在。
說了兩句話,兩人一塊往回走的時候,他才踟躕著開口,說起他家的事。
“啥?秦叔和紅玉阿姨之前要離婚?”
聽他講出原委,陳凌真的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
“唉,你從我和小明的都姓梁這一點上,應該也能看出點事情來。”
梁越民沖他露出一個苦笑:“我爸是咱們這邊秦灣的人,我媽是京城人,下鄉來的,他們兩個怎么認識的我就不說了,反正結婚是相當于我爸當了倒插門。”
“這些年,尤其改開后,我媽家里那些人把他當成保姆一樣使喚,燒菜做飯都得他管,上次我媽可能也說過,一些家宴甚至是我爸做廚子,連稱呼我媽都要用“您”,雖說在京城常見,但是夫妻間哪有這樣的?”
“不喊不行,不然長輩知道會教訓他。”
“其他的事我不想多說了,直到去年我爸實在受不了,就打算和我媽離婚回老家這邊……”
陳凌聽著既是恍然,又有奇怪:“你現在這么大的生意,家里說不上話?”
“唉,這樣的事還真說不上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總之我都姓了梁了,這生意自然是靠我媽那些親朋長輩的支持,才做成這個地步的。”
梁越民搖搖頭:“不過我在京城也有點待不下去了,操心這么些年,結果用點錢都費勁,這不是去年和環環都回咱們這邊市里發展了嗎?”
陳凌聽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兩人既然聊起來這個事情了,也就不回去吃飯了,便在縣醫院附近找了處早餐攤子,坐下來邊吃邊聊。
小白牛就乖乖地在旁邊不遠的大樹下,平靜地來回看著過路的人。
“唉,總之,沒有你,我爸和我媽說不定真就離婚了,我爸雖說性子軟,但是大半輩子都這樣過去了,也早就受夠了,他說他現在什么都不想要,就想好好過幾年舒心的清凈日子,或許這就是無欲則剛?我媽再怎么攔也攔不住,發脾氣也沒用,何況還理虧,只好跟著他回來。”
“這不,回來后,待了才一年吧,也就是和你們來往著,天天玩點有趣的,吃點好吃的,兩人現在好多了,私底下都分別跟我說,比京城幾十年都過得有滋味。”
梁越民眼神復雜,看著陳凌感慨道:“現在老家風氣比外面保守得多,能接受和我們這些陌生外人來往,還真心實意的,也就富貴你們家了,我真得謝謝你。”
陳凌聽完笑著擺擺手,表示這沒什么,也是對了脾氣了。
要是遇到的是那種端著架子,各種倨傲看不起鄉下人的,他多說半句話都欠奉。
兩人邊吃邊聊著,這時一伙人騎著自行車熱熱鬧鬧的過來,停在早餐攤子前。
“好家伙,白色的水牛,真好看啊。”
這些人看了眼小白牛,贊嘆一句,而后就鬧哄哄的讓老板給他們稱油饃。
陳凌兩人已經快吃好了,見這么些人擠過來,就趕緊把最后兩口湯喝完,起身離開。
可當他牽上小白牛要走的時候,突然一道聲音喊住了他。
“嘿,那牽牛的后生,是陳凌不?”
陳凌抬頭看去,是個黑紅臉膛,方臉小眼的青年,短發,個頭也不高,他定定的看了十來秒鐘,才認出是誰。
“你是……撥清波?”
“哈哈哈,俺的娘哎,你個背時娃還記得俺這個外號啊。”
青年哈哈大笑道,走到他跟前熱情的拍他肩膀,“你現在這長得又高,臉又白的,年輕得很吶,俺還以為哪家俊后生哩。”
這人外號撥清波,是因為他的名字叫趙紅波,上學時同學們都用“紅掌撥清波”來和他開玩笑,叫起來后就有了撥清波的外號,后來老師也喊。
高中的時候他跟陳凌是一個宿舍的,性格熱情爽朗,是很講義氣的一個男同學。
“哈哈哈,長得白這是天生的,沒辦法,干活也曬不黑。”
陳凌也笑著拍拍他肩膀:“好幾年不見了,最近干啥哩?”
“跟我叔在黃泥鎮上建廠哩,那邊又要建新廠子,給的工錢多。”
趙紅波嘿嘿笑道:“你這是在干啥?大早上還牽著牛,搬到縣城來住了?”
“啊,沒搬,不過在新凌中對面買了個小院子,以后想搬了再說。”
陳凌指了指那個方向,說道。
“哦喲,了不得啊,你娃是掙大錢了吧。”
趙紅波驚訝的瞪起眼睛,一邊拿起脖子上的毛巾一邊擦汗,大叫道。
“什么掙大錢,莊稼人去哪掙大錢?”
陳凌笑笑,“這不是家里剛添了娃娃,以后為了方便他在縣城上學嘛。”
“哦,都有娃了,行啊你小子。”
趙紅波聽了眉開眼笑,而后道:“高三你輟了學,都不跟俺們聯系了,今年過年閑下來出來喝酒吧,咱們宿舍的人都是脾氣好的,沒那些破事。”
這一點陳凌倒是很認同,當初他們一伙子最多就是翻墻出去,在河里洗洗澡,工地上撿點邊角料賣錢換幾根煙,買點小酒小菜啥的,大家相處是很好的,沒鬧過矛盾。
“行啊,到時候說個日子,咱們還跟上學的時候那樣一年喝一家。”
“哈哈哈,你娃倒是還記得,好啊,就一年喝一家。等商量好日子,俺給你寫信,俺們去年還說你來著。”
另一邊,梁越民看著陳凌和人交談,心里松了口氣。
因為昨天的酒后失言,他早晨起來就被爹娘一通訓斥,生怕陳凌會多想。
其實也是他們太過心虛,一驚一乍的,反倒擔心過了頭。
在一年多的相處之中,梁紅玉也知道陳凌不是那種攀高枝的人,名利什么的從來不往心里擱。
但名利是一回事,親情又是一回事,兒子和親娘這事,誰也說不準的。
萬一陳凌知道了,真想找過去,不說過程難不難,光以陳凌母親的脾氣,這么多年也都沒回來,什么態度可想而知。
梁紅玉是怕一個不好,兒子委屈娘冷漠的,傷到這個外甥。
現在陳凌母親和他們兩家都斷了來往,索性就一直別跟陳凌說了,免得糟心。
“俺們路遠,顧不上吃飯,過來稱點油饃路上吃,不然趕不上開工。”
“走了啊老陳。”
“好,路上慢著點,黃泥鎮外全是泥坑,難走得很。”
“知道。”
趙紅波騎在車子上向后揮揮手,跟著一群漢子熱鬧哄哄的離去。
陳凌目送他離去后,上午就和梁越民父子在家把電線換了換,中午就在這邊小院吃的飯,簡單搞了點酒菜。
由于開著門,來學校換班的梁金科直接走了進來,陳凌見是這位老師,就拉著他坐下喝酒吃菜。
期間他談起遇到趙紅波的事,梁金科還感慨不已:“還是你們宿舍氣氛好啊,這幾年,很是有些人掙點錢就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跟我這個老師說話都陰陽怪氣,那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只有你們宿舍有發達的,也都還惦念著老師同學。”
“多聚聚吧,常來往著,不是壞事。”
“嗯,我是前幾年沒趕上趟,今年就和大伙聚一聚。”
陳凌以前在學校還是不錯的,主要他性子懶散,啥都是不爭不搶,也不惹人,男同學女同學跟他關系都很好。
在縣城忙活完,下午陳凌回到家中,梁越民父子兩個也跟了過來,牛棚昨天就建好了,準備把兩頭牛接走。
到農莊的時候,王存業一手鞭子一手鋤頭,在果林中放羊呢。
“咋了爹,這是挖啥東西呢?”
陳凌看到老丈人走走停停,不時的停下來用鋤頭刨兩下,緊皺著眉頭,臉色也不大好看,就趕緊走過去。
梁越民父子倆也連忙跟著過來。
“刺拉秧。也不知道咋回事,林子里冒出來這么多刺拉秧。”
王存業指著地上的東西給他們看,“這玩意兒禍害勁大,隨便一長就是一大片,可不能任它們到處亂長。”
“這不是那個啥爬山虎嗎?”
秦容先俯身抓起來一株刺拉秧瞧了瞧,說道。
“不是爬山虎,長得有點像而已。”
陳凌說道,“這東西是有害的野草,爬山虎是能當藥材使的,它們倆可不一樣。”
在野外,刺拉秧和構樹常常長在一起,相伴生長,這兩個家伙非常的好活,生命力頑強的超乎想象。
構樹還好說,起碼樹葉還能當成牲口飼料,刺拉秧子是啥用處沒有,比起構樹來,更讓人深惡痛絕。
刺拉秧,也有的地方叫拉拉秧,這東西還有個極其好聽霸氣的名字,叫做五爪金龍,模樣和爬山虎非常相像,不過葉子和藤蔓上帶有無數的小倒刺,人只要碰到,就會被劃出長長的一道血痕。
若是弄到衣服里,比麥芒還難受,又癢又扎的,刺撓極了。
陳凌原來以為這玩意兒是入侵物種,哪知道是土生土長的,不過是實打實的有害植物。
早些年的時候,他們這邊是不長這玩意兒的,大約在十來年前才零星出現。到現在越長越多,有點想泛濫的意思。
刺拉秧的生長速度極其快速,一爬就是一大片。
而且它們帶著卷須,遇到什么地形都可以攀援。
石頭、大樹、墻壁……
尤其老房子,如果沒人管,短短兩三年時間,就能在院子里長滿。
被它纏繞的植物都難以存活,包括大樹也是一樣。
構樹陳凌可以不管,但這玩意兒是必須給它消滅掉的。
王存業顯然也是知道這家伙生長在果林之中,只有壞處沒好處,就邊放羊邊往下刨,現在都是剛長出來的秧苗,把根子刨掉就行。
“哦,原來這玩意兒這么壞啊。沒事,剛長出來的好弄,我去把我家牛牽出來,富貴你給我們兩個也拿兩個鋤頭,我們幫你一起刨。”秦容先說道。
于是陳凌就和梁越民去拿鋤頭,然后四個人一塊在林子里忙活起來。
“王叔叔,刨這玩意兒還挺好玩的啊,牛先不牽回去了,明天我們還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后帶著兩頭黃牛的緣故,梁越民居然刨出了興致來。
王存業聽了哭笑不得,這他娘的,把干活當成玩,也就有錢人能說出這種話來了。
今天天氣倒是不怎么熱,四個人干了一個多小時,聊著天,也不怎么累,不過這時高秀蘭喊他們歇歇,回去喝點水。
四人應著,就往農莊走,一邊走著,遇到刺拉秧的時候,還是會揮舞鋤頭,將其刨下來,連根將其丟在草上邊,不讓它們有重新扎根的機會。
“咦?這草里是鉆了個啥?”
快走到竹林的時候,梁越民在水渠旁看到一片刺拉秧,揮舞鋤頭就將其全部搗了下來,剛把這一大片清理干凈,他突然看到草叢中一截尾巴。
好奇之下,他就用鋤頭輕輕一捅,只見一條粗壯的蛇懶洋洋從草間爬了出來,黑黃相間,頓時把他嚇了一跳。
“好家伙,是條蛇,這么大這么粗的蛇。”
陳凌三人跟著看過去,發現是條草頭蛇,也就是常說的大王蛇,非常粗長,但這條草頭蛇除了粗長之外,身軀還一節一節的鼓起一個個大包,讓他們立馬不澹定了。
“狗日的,這還是條賊長蟲,鉆在草里偷咱家雞蛋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