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鑫的話說完,最先有反應的是陳葶。
看了一眼他和丈夫杯子里的酒底兒,估摸差不多的了她直接起身說道:
“我去給你倆下面條去。”
說完便起身離開了桌子。
一轉眼,方桌上就剩下倆人了。
張一謀手里握著杯子,搖晃了一下杯底殘存的酒水,忽然笑著說道:
“現在網上也都在猜,“二張”是不是分家了。畢竟這部電影前后宣傳完全是兩回事,他們根本找不到張維平……所有人都在猜。”
見他不直接回答,許鑫便順著他的話繼續往下聊:
“有人私底下打聽么?”
“挺多。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就這幾個人,大家都守口如瓶。所以打聽來打聽去,也都是廢話。”
許鑫不言。
繼續等著下文。
可張一謀也不說話了。
只是把手里晃悠了幾下的酒水一仰頭,喝了個干干凈凈。
然后便是一聲嘆息:
“唉……其實現在想想,我這輩子遇到的還真都是好人。年輕時候遇到了小維,中年得志,走的一帆風順。雖然這幾年人心浮躁,知己陌路……但往前數十五年……這十五年的光陰里,我得承認,我受他照顧挺多的。”
這是許鑫第一次從這位自己敬重的長輩身上,看到了一股……很難以形容的氣息。
像是英雄遲暮,又像是遇人不淑……
這感覺很奇怪。
其實。
許鑫沒事兒的時候,去謙兒哥的馬場里喝酒。
酒過三旬,微醺正好,倆人捧著個搪瓷缸子喝茉莉花的時候,偶爾會聊起來德蕓社的事情。
而聊到德蕓社,就不可能避的過去郭德剛。
許鑫就和謙兒哥聊過。
說他喜歡郭老師的相聲,但卻不太喜歡郭老師的聊天。
因為這人總是喜歡拿大道理綁架別人。
仿佛不同意他的觀點,就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一樣。
他覺得,世間的每件事,都是能用辯證關系看的。
比如老頭和張維平。
或許對其他人而言,張維平是個壞人。
但就如現在老頭的話一般,曾幾何時,倆人是親密無間的兄弟,知己,戰友。
十幾年的感情,麻痹了老頭,也麻痹了對方。
讓這種不似親兄弟、生死親兄弟的親密無間,把一些底線給混淆、模糊了。才導致今天這個結果。
憑心而論,它可能并非必然。
而倆人能走到今天,老頭也未嘗沒錯。
他要是腰桿子硬一點,脾氣大一點,張維平也不見得會越來越肆無忌憚。
只能說,命該如此。
命也本不該如此。
對許鑫而言,張維平只是一塊石頭。
之所以動他,因為他擋了自己的路。
可對老頭而言,這一聲唏噓感嘆,卻是自己十幾年光陰的歲月蹉跎。
旁人聽來尚且如此。
更何況眼下酒入愁腸,內心之中又怎不黯然神傷?
“而對你,我是最虧心的。”
就在許鑫還在品味著老頭心中的情緒時,冷不丁的聽到了這么一句。
他一愣。
就見老頭看著自己說道:
“今年我們再回無錫過最后一個春節,來年就都搬到燕京這邊了。一嬌等到明年,也會在這邊報名上小學……前兩天我們商量去哪個學校的時候,陳葶還在說,幸虧是你,要是別人……可能三個孩子現在還是黑戶……”
說到這,他見許鑫要說話,便擺手示意他別開口后繼續說道:
“要不是你,可能我現在還在發愁……這人情,太大了。”
“您別……”
“你聽我說完。”
張一謀繼續搖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讓我到你那,不管是蜜蜜的公司,還是說云圖、逆風……可我和陳葶也在說。人總不能這樣得寸進尺,對不對?我知道你有錢,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想拍的電影一不問投資,二不問收益,三不看劇本……但問題是你覺得我能這么干么?往大了說,導演任性起來,就是對投資人的失職。往小了說,我一把年紀了,拿著一個孩子的錢去揮霍……賺了那是應該的,可賠了呢?那我在其他人眼里成什么了?”
“您這么說不對。”
這下,許鑫真繃不住了。
“您要真論起來恩情,咱就得把事情往前推……我不認識您之前,我在干啥?”
他歪著頭問道:
“整個大一上半學期,都知道有個腦殘富二代開個法拉利,天天站學校門口燒包。上課從來不聽課,天天睡覺,晚上就去酒吧里花天酒地……在老師眼里,我是那個最差勁的學生。在其他同學眼里,我是個渾身散發著土味兒卻偏偏沒半點內涵的富二代。
可偏偏就是在這種偶然的機會下,您把我招進了奧運會的導演組……其實當時我沒想太多。但現在想想,咱們導演組里那么多各行各業的牛人,給人當零工的都得是這些牛人親傳的徒弟……誰都知道,搞好了奧運會,那以后的人生就是一片坦途……這種機會無數人想削尖了腦袋進來,偏偏您因為幾張畫,把我給招了進去。
而我也是進去之后,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還有這么精彩的一面。
可以說,如果不是奧運會,如果不是您,那么可能我現在仍然是那個混吃等死的富二代。或許大學畢業之后,會扎進影視圈里溜達一圈,被人坑的滿臉血,黯然退回到神木那個小地方。最后被我爸隨便安排進某個國企上班,當個天天喝茶看報紙的閑散在編人員……
可能這才是我最真實的人生,您說對吧?
您光說承我的情,可您知道我爸咋說的么?我爸說您是我們一家一輩子的貴人。沒您,他那個任性的二兒子天知道要給他惹多少麻煩……更別提,我能光宗耀祖了。”
說到這,許鑫的語氣也尤為堅決:
“所以,您要把咱爺倆的感情比作誰對誰有恩,誰對誰得感恩戴德的……這可真沒意思了。電影上面您教了我多少東西我都不提了,就單說改變人生軌跡這一塊……
沒您,楊蜜那機靈勁兒,她不一定看的上我。我倆不在一起,我現在就不會有什么兒女雙全。至于所謂的圈內的地位、肩上的責任這些我都懶得去數。
咱們往認真了說,從您拿起了我那幾張畫開始,咱爺倆的命運齒輪就已經搭在了一起了。
就更別提……我那幾張畫,也是聽著您的想法,一點點畫出來的。如果沒您的靈感,我自己也搞不出來這些東西。”
回憶起里當初的那些時光,許鑫眼眸里也忍不住浮現了一絲唏噓之意。
想想還真是……
真的就是隨便幾張畫,自己的人生軌跡就大不相同了。
與自己摯愛的女人結婚,生了兩個那么可愛的孩子。
結交了幾個至交好友,還同時找尋到了屬于自己的人生意義……
這一切……
“和這些比起來,錢,對我而言反倒是最無所謂的東西了。不瞞您說,我家今年一個冬天就能弄七八個億,這還只是煤礦。強固地產那邊今年的效益也好,這幾年全國的房價都在漲嘛。雖然我家不玩那種空手套白狼的事情,選擇了穩扎穩打,但這一年弄個二三十億也沒啥問題。這些錢,可都有我一半的。您是真不知道有錢人的煩惱……”
本來還長吁短嘆的張一謀嘴角一抽……
就聽許鑫用一種“哎呀,呢煩滴狠”的語氣說道:
“最怕的就是錢在銀行沒用處。天天這個行長約你吃飯,想拉你點存款。那個行長給你送禮,想讓你多存幾筆死期,就差給你磕頭了……您就別擔心什么拿不拿小孩兒錢……這樣,我讓我爸出來總行了吧?您要拍啥電影,您跟他說……我也不是威脅您,但我得提前和您說好,他可不像我這么好說話。您說這電影需要投一個億,他就給您一個億。以他那脾氣,您說一個億,他至少給您1.5……生怕您不夠花……”
從廚房端著兩海碗面條走出來的陳葶眼角也開始抽搐了起來。
顯然,許鑫這種話對她而言,也是一種世界觀的沖擊。
以前只知道這孩子家里有錢……
可這種花錢的風格……
不能說是聞所未聞,至少也能說是百聞不如一見。
可偏偏,許鑫說的話是發自肺腑的。
他真的認為自己命運的轉折點,就是加入奧運會。
在奧運會里,他看到了許多人。
許多甘于奉獻,為了這個國家可以燃燒一切,直至生命終結的人。
可能對于很多人而言,08年的奧運會,只是那一晚上的精彩。
但對許鑫而言,從他的畫稿被老頭看到那一刻……
他的命運,就已經發生了改變。
和老頭算不算互相成就,他不清楚。
但對方絕對是自己人生的貴人,這點是毫無疑問的。
“我明白您想說什么,但您真別和我客氣。咱爺倆的關系,沒必要這樣。這部電影結束,您就踏踏實實的來就行。您手里那么多想改編的劇本,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唄。更何況……您的電影會賠錢?我不信。就更不用提賠多賠少的事情了。行不行?您都這把年紀了……名利、票房、賺錢……其實我覺得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
他這話說的很堅決,可張一謀卻樂了。
“哈哈”
他笑著,看著許鑫好奇的問道:
“怎么?對我很沒信心?”
“那倒不是。”
許鑫很堅定的搖了搖頭:
“不是說對您沒信心……但我必須要說,第五代,其實已經逐漸在走向“沒落”了。
我指的是票房方面 每一代導演,都有各自的使命。如果說第五代導演的使命,是找尋到咱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自我根源的哲學。
是一種……尋根之旅。
那么,在當下,也就是我們這一代,我們肩負的則是把華語影壇抬到本屬于它的經濟高峰。
比起來票房,越往后,我估計第五代導演越難和我們競爭,這點沒什么可爭議的。
但第五代有必要繼續延續自己的道路,讓大家踏上這條前程似錦,票房簇擁的快車道時,華語電影的本質仍然不能變。
我們得留住自己的根!
而現在很多第五代導演在商業片上的建樹,讓他們其實對市場的判斷就是一場模糊化的豪賭。不善于制造票房,但迫于形勢卻依舊要緊追票房。
我覺得這才是第五代最大的困境 說白了,大片的標準是第五代導演,或者說您和寥寥幾個導演來定下的,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導演”這種個體,在工業化生產流水線發達的今天,已經可以被定論為拖累生產力的體現了。
現在這個影壇,需要的是第五代導演坐穩中軍,繼續輸出自己擅長的、具備藝術性、文學性、獨立思考性的藝術作品,而不是在生產力提升下的電影工業水平。特效也好、大場面也罷……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黃金甲》的大場面還是用人來撐的,可現在的大場面可都是特效、科技這些了……
每一代導演有每一代的使命,而作為功成名就的您,于公,我希望您能充當這一班即將起航的高速列車的剎車,讓人們保持清醒,以及對藝術的獨立認知。
于私……您胃不好,歲數也大了,別的不提,午休您現在都是必修課了吧?
……所以就任性一點,做點自己喜歡的,自由的……自己真正愛著的……就得了。您說呢?”
許鑫的一番話,讓張一謀都驚訝的抬起了眉頭。
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可是……
隨著反復咀嚼著這段話,他的眉頭緩緩皺了起來。
這是他陷入思考的習慣。
而許鑫也不打擾。
只是砸吧砸吧嘴……
酒,不想喝了。
反倒想抽煙。
奈何三個孩子在那邊玩的正開心……
注定只能憋著了。
而張一謀品了品許鑫的話后,頗為詫異的問道:
“你最近在好萊塢……成長了不少啊。好多觀點,很具備超前性。”
“那你看”
許鑫得意的揚起了頭:
“這是我三篇論文的一篇。可是用來考博壓箱底的東西連于老師看了都說好呢!”
“考博?”
張一謀又是一陣驚訝。
隨即認同的說道:
“考博好。考了博士,可以留在學校里面,好多人一定會慕名而來。而你則可以把自己對電影的認知與理解傳承下去。這點很好”
“嗯……那您的意思是?”
張一謀自然懂他在說什么。
在安靜了一會兒后,嘆了口氣:
“唉……”
這嘆息之中,有著種種的復雜情緒。
就像是直面了自己過去,明白了自己年輕不再的人生。
服老么?
不服么?
或許……都有吧。
這一瞬間,他想了很多很多。
可面對這孩子那雙期盼的眼神,千言萬語,道出來時,卻只剩下了一句:
“那就這么說吧。”
當得到這個答案的一剎那。
許鑫忽然說不出來話了。
明明已是塵埃落定……可這會兒他的心里卻沒來由的一片平靜。
塵埃落定。
心湖澄凈。
似是水到渠成。
自然的……不能再自然了。
“要不今晚在這睡得了。”
“睡不了,得回去看看家里,順帶趕緊把紀錄片弄一弄。您別管我,我走了啊……代駕是吧?這邊。”
在代駕小哥那一臉驚訝之中,許鑫對站在地庫單元門口的張一謀和陳葶擺擺手:
“我走了啊。”
“嗯,到家來個電話。”
“好嘞。”
許鑫答應著,把鑰匙遞給了代駕小哥,坐進了副駕駛。
接著對夫婦二人揮了揮手,沃爾沃平穩的駛離了地庫。
走出了地庫,許鑫就看到了燕京的萬家燈火。
可心情卻依舊平靜。
照理來講,這種好事,他應該跟妻子那邊說一聲。這會兒是晚上10點多,洛杉磯那邊是早上六點多鐘。哪怕妻子在睡夢中,可聽到了這種好事,她肯定也會開心的。
可偏偏他提不起來勁。
也有可能是因為代駕在開車,不方便聽這些事情。
總之,這一路,他很是沉默。
沉默的看著這座城市的一切,腦子里空空蕩蕩。
一路回到了史家胡同,等代駕把車子在車庫里停穩后,他支付了費用,送走了代駕小哥。
看著黑黢黢的院子,他這才后知后覺的拿出了手機。
本來想打電話的……可想了想,卻只是簡單的發了一條:
“張導答應過來了。”
發完,把手機裝兜。
他來到了自家的魚塘旁邊。
挖魚塘的時候,楊蜜在地下預埋了加熱管道。
所以哪怕是冬天,水也沒有結冰。
從日本買來的,據說一條就一兩萬的又大又肥的錦鯉在夜晚里,察覺到了岸上有人后,警醒的來回游弋著。
小夜燈下,這些皮膚花紋都很好看的錦鯉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又一只奇奇怪怪的龍。
不自覺的,他腦子里蹦出來了一個想法。
早知道……該給家里的魚池里安個“龍門”的。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
金麟本是池中物,
一遇風云變化龍。
我和老頭……到底誰是誰的金鱗?
誰是誰的風云呢?
他站在魚池邊上思索良久,最后轉身離去。
不管了。
睡覺。
一覺睡醒,已是早上9點。
倒時差的后遺癥開始顯現。
不過還好,他已經習慣了。只是從臥室里走出來,看著空蕩蕩的家里有些不適應。
但今天是2011年的最后一天,于情于理都該有些儀式感才對。
于是,他在給自己煮泡面的時候,多加了一個蛋。
而手機里也看到了妻子回復的消息:
“真的?”
“張導要去哪?”
“云圖?還是逆風?還是廠里?”
“我覺得云圖比較合適。張導又無所謂資源,主要是創作的自由度。”
“放到云圖,他只需要自己處理劇本和電影就好了,其他的各種資源,從云圖里面拿都是最方便的!”
“你怎么想的?”
“記得睡醒給我打電話。”
“哦對,家里要是冷的話,咱家正廳入戶門玄關的柜子下面,就是地暖的調節閥。記得開大一點,別感冒了。”
“愛你,辛苦了。”
看著妻子從理智到深情的微信回復,他只覺得手里這碗面都香甜了許多。
但沒著急回。
以他的了解,如果告訴她自己醒了,那么最低得是跨國電話……不過,更大的可能是視頻通話。
那樣她就能看到自己正在吃泡面。
保不齊得心疼的把萌萌從家里給抓出來。
沒必要。
我又不是廢物……泡面也不是不頂飽。
好久沒吃了,還真別說……味兒還挺棒的。
于是,吃完了一桶泡面加雞蛋后,他看了看剩下的三分之一面湯,直接連湯帶水的丟進了垃圾桶里。
確保無誤后,他揉了揉不知為何,感覺很干的鼻子,才給妻子發過去了消息。
很快,楊蜜的視頻電話打了過來。
倆人在手機里看到對方后,楊蜜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吃早飯了沒?”
“吃了。”
“吃的什么?”
“出去喝了點豆腐腦。”
“噢,那就行……張導怎么說的?”
放下心來的楊蜜這才一臉好奇的問道:
“你們昨晚都聊什么啦?”
許鑫把昨晚的事情大概的說了一遍。
一邊說,另一邊也沒閑著,提著一兜《舌尖》上的資料,出門朝著自己的工作室里走去。
而許鑫正在滔滔不絕的講述他怎么用自己論文里的觀點“吊打”老頭,激發出對方的主觀能動性的時候……
忽然,畫面卡頓。
許鑫一愣,緊接著屏幕轉化成了來電界面。
來電人:王斯聰。
他心說大清早的,老王這節骨眼打電話,不會是讓自己去送岡本吧?
一邊琢磨,一邊接通了電話:
“喂。咋了?”
“喂,老許,你打算什么時候去美國?元旦之后你跟我去一趟香江吧?”
王斯聰上來就直接開門見山。
弄的許鑫一愣:
“去香江干嘛?”
“我找到了一家……還挺合適的特效公司。”
“哦?”
許鑫眼睛一亮:
“找到了?叫什么名字?”
“PO朝霆。謝霆峰的公司……”
許鑫一懵:
“誰?”
“謝霆峰!內苦主……”
老王的話讓他嘴角迅速一抽……
別的不提……
大哥,關于謝霆峰,你啥不能介紹?
《傷心1999》、電影、砸吉他……甚至是王非……
你啥不能介紹?
你非用“苦主”這倆個字來形容?
該說不說……
得罪人還是你會得罪啊。
真6。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