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鑫在酒局剛開場,就帶給了他們一點點小震撼。
一年兩三千萬……
不是賺,是賠。
而之所以要賠錢,按照許導的話來講,就是“怕再不做,就晚了”。
說老實話,這言語挺粗糙的。
可其中蘊藏著的韻味,卻讓這兩個男人對眼前這個年輕人肅然起敬。
如果說“許導”這個稱呼,放在之前,那是對人家天賦、天分、成就等等一切集合的敬意,那么到這個節骨眼,“許導”這個稱呼就成了貨真價實的尊敬。
不是所有人都能這么干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種覺悟這么干的。
吳驚忍不住端起了杯子:
“許導,我敬您。”
“別,隨意就好,驚哥。”
三個人又碰了下杯子。
一口酒下肚,吳驚張了張嘴。
有句話其實都到嘴邊了,但卻沒說出來。
他想說:
“許導,你是我見過所有年輕人里面,最有擔當的那個。”
這話看似馬屁,實則有感而發。
但……
不太合適。
而郭凡的想法就直白多了:
“那這么說……許導,以后找您的公司做特效,是不是能便宜了?”
許鑫嘴角一抽。
看著他問道:
“咋?聽你這意思……怎么想空手套白狼呢?我那機器、人工、軟件啥的不算挑費?我還得倒貼錢給你做?”
郭凡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那不是,倒貼錢肯定不至于……不收錢不就好了……”
“你沒事吧?”
看著倆人荒唐的目光,郭凡一愣,這才發覺自己把實話說了出來,趕緊解釋道:
“我的意思是成本價……您說是吧?”
“成本個屁。你知道特效公司的利潤點有多低么?雖然是項目制,但它的均價利潤點,基本也就在百分之5到百分之8。一個項目,一開始是盈利百分之50。導演改一輪,可能利潤就剩下25了,再改一輪,剩12,你還得繳稅……你以為特效公司很賺錢?”
“這么低?”
郭凡和吳驚都有些吃驚。
“嗯。”
許鑫點點頭,把這個行業的一些事情大概說了一下。
倆人這才明白……這么說也不對,特效的原理、包括怎么制作,大家都懂。只是沒想到,這些軟件、硬件之類的竟然這么耗錢。
更別提人工了。
而許鑫聊著聊著,忽然也察覺到不對味了。
下意識的對郭凡來了句:
“我怎么感覺你對科幻電影那么感興趣呢?……咋?有執念?”
“嗯!”
郭凡毫不猶豫的點頭,說道:
“我真正感興趣的,其實就是科幻片。從小時候看過的那部《終結者》開始……我就一直想拍科幻片!”
說到這,他頓了頓。
忽然說道:
“許導,您還沒發現么?咱們國家沒有自己的科幻片。我指的是那種真正的科幻片,而不是類似《長江七號》那種。在科幻領域,咱們其實還是一片空白呢。”
而對于他的話,許鑫的回應就是:
“那你得去美國。去好萊塢……雖然明白你的想法,但我的建議是,你先去美國看看。不是我崇洋媚外,只是……你得去看,看到了,眼界才能上去。你才會發現……噢,原來有些東西我們能這么設計。我們能這么來……真的,這一部《環太平洋》,給我的震撼太大了。”
他滿眼的感慨與唏噓。
“咱們缺的東西其實還有很多。不光是特效領域,還有許許多多……那是一個成套的工業體系。從這一塊講,咱們目前只能說處于萌芽階段……唉。”
一聲嘆息,他再次端起了酒杯:
“慢慢來吧。來”
“叮”
杯子又一次碰到了一起。
三個人喝酒的速度其實挺快的。
二兩酒,熱菜才剛上來,就已經沒了。
聊的也都是電影方面。
其實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許鑫在說。
因為……他其實也一肚子話憋在心里。
先聊《環太平洋》,聊完了之后,又聊《金陵》。
當許鑫把《金陵》在美國的遭遇說出來時,吳驚和郭凡是真的沒想到……在國際上極負盛名的張導,帶來的那么感人肺腑的新作品,在美國竟然是這種評價。
“什么叫他媽妖魔化日本戰犯?”
吳驚紅著臉,憋著恨的來了一句。
“這群人不會以為咱們在妖魔化他們,美化自己吧?!”
許鑫沒吭聲。
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其實說來很諷刺。
他現在就在南京。
可在國際上面,這座“南京”卻像是天朝人自己編出來的那樣。
“所以這也是為什么我覺得你這個劇本稍顯幼稚,但卻依舊能拍,并且相信驚哥你能拍好的主要原因。好萊塢輸出的意識形態,已經不知不覺間潛移默化的改變了許多人的想法……以前我只是知道,但卻沒那么深的體會。
但這次我去參加完《金陵》的北美首映后,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在文化宣傳方面,咱們的弱勢。
說白了,《戰狼》你套個美國人拯救世界的殼子。一個美國大兵,在阿富汗殺了毒販的弟弟,毒販報復他,滅了一個戰術小隊,只活下來了他一人。他要去為了戰友復仇……這劇情你就覺得合理。
可包括我自己在內,看到咱們自己人的劇本,第一反應卻是扯淡……我是后來才意識到這些的。你瞧,咱們作為從業者都是如此,觀眾心里又會怎么想?”
說到這,他猶豫了一下……
看了一眼吃飯的司機,沒把最后一句話說出來。
“我一直很反對電影藝術作為意識文化形態輸出的武器。但……好萊塢確實做到了這一點,咱們也應該做,否則將來很可能沒啥好下場。”
這話他肯定能說。
但考慮到身份問題……他還是選擇了閉嘴。
不過他相信倆人能懂自己的意思。
而對于許鑫的話,吳驚的回應只是用力點點頭。
他知道了。
“沒事,驚哥。電影有什么困難,找我。”
許鑫拍了拍自己胸膛。
他也看夠了美國大兵拯救世界。
該PLA登場了。
三個人,兩瓶酒,沒夠。
但也差不多了。
一大碗香噴噴的皮肚面吃完,多日以來都在吃健康餐的許鑫終于感覺自己還了魂。
回到了酒店,他本來還想看看郭凡的拍攝計劃和劇組的環節來著。
但……興許是真的乏了,進了電梯,他連續打了倆哈欠。
也罷,就這樣吧。
明天再說。
于是,和倆人揮手作別,回了屋子洗了個澡,倆眼一閉,睡著了。
這一覺睡的很香,一覺睡到了早上快8點,被蘇萌的敲門聲吵醒:
“許哥,劇組準備出發啦,郭導讓我來喊您。”
“哦好。”
很快,收拾了一下后,打扮的跟個劇務似的許鑫坐上了郭凡的車。
他并不打算和《致青春》的演員們有什么接觸,所以沒讓郭凡暴露自己有任何行蹤。
說句比較自信的話,他清楚目前的自己在這些演員們心中的分量。
一個劇組在拍攝過程中,最需要的是穩定。
導演的情緒穩定,演員的情緒也需要穩定。就比如《山楂樹》,張導是電影開拍就進了組的,所以演員們并不覺得有什么。但如果他是半途進組,那演員心里難免會起波瀾。
所以,他很低調。
到了劇組后,就跟個閑人一樣,游離在劇組之中。
看郭凡拍戲,看演員演戲。
而這部戲的幾個主演里面,韓更的名氣算是最大的,趙佑庭也不差。不過論起來許鑫最熟悉的,肯定是包貝尓了。
許鑫也不知道郭凡怎么選上他的。
不過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他的演技還挺像模像樣的。
也行吧。
說到底,會鉆營的人,機會肯定不會少。
一上午的時間,他跟幽靈一樣,看著劇組拍了幾場戲。
發現郭凡把一切都梳理的井井有條后,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差不多完成了。
于是,中午休息的時候,他都沒露面,直接讓蘇萌跟郭凡說了一聲,接著就離開了劇組。
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萬幸,南京的天氣萬里無云。
到機場后直接登機,他在下午3點多的時候抵達了燕京。
回家的途中,他閑來無事刷著微博。
倒是沒關注自己仗義執言的印曉天那邊的事情,而是在自己關注的幾個他認為還比較公允的娛樂媒體上面,瀏覽最近圈內的一些動向。
而剛刷新,就看到了一條消息:
“寧皓攜新作《黃金大劫案》登錄娛樂星播秀的訪談錄制現場。”
微博的文字下面是一段11秒的視頻,手機拍的,能看到寧皓和幾個人正坐在一家演播廳里接受采訪。
看這微博的發送時間……7分鐘以前。
寧皓現在在燕京?
本來覺得《黃金大劫案》的特效做的不錯,想看看是哪個公司做的,了解一下的許鑫直接關了微博,給對方發了條微信:
“寧導,在燕京?”
他本來是想等著《黃金大劫案》4月份上映后,在和對方聯系的。畢竟跑宣傳是件挺辛苦的事情。但對方既然這會兒恰好在燕京,那見一面,聊聊倒是方便了許多。”
不過寧皓沒回消息。
許鑫也知道他在接受采訪,所以也不著急。
一路回到了家,見暖暖和陽陽正跟著姥姥、姥爺玩,楊蜜也不知道上哪去野了。他便在沙發上躺著休息了一會兒。
下午快4點的時候,終于,寧皓回消息了。
“我在啊,許導。剛參加完一場電影宣傳。”
“有啥指示?”
看到這兩條消息,許鑫回復道:
“指示寧導晚上賞光吃頓飯。但是怕寧導沒時間”
“可不敢這么說,許導請客,肯定有空啊。咱們去哪吃?”
“我定地方吧,一會兒把地址給寧導發過去。”
“好。那一會兒見。”
許鑫抬頭對蘇萌說道:
“晚上找個飯店,跟寧皓吃飯。”
“好的,許哥。有啥要求嗎?”
“沒,你看著訂,訂你喜歡吃的。我昨天放縱了一下,今天得收斂點。”
“好的”
蘇萌拿出了電話。
這時,許鑫的電話鈴聲響起。
一看來電人,他直接接通了電話:
“喂。”
“許導,這會兒您忙么?”
陸陽的聲音從免提里傳來。
“不忙,咋了?”
“您在燕京么?我又改了兩版劇本,然后里面有我和陳姝一些爭執的地方,我倆……都有點拿不準主意了,因為這些爭議的點吵了好幾架……”
“唔……那你倆現在過來吧,來家里。”
“嗯嗯,好,那我們現在就過去。”
“嗯。”
許鑫心說難怪你倆光訂婚不結婚。
光是這創作理念的分歧,就夠喝一壺的了。
“小許,我打算去買菜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晚上出去吃,爸,您不用做我的飯。”
“哦,好。那我把孩子也帶出去了。”
“嗯嗯。”
沒多大一會兒,許鑫家里也沒人了。
他直接去了工作室,開始燒水,泡茶,靜待客人到來。
而等陳姝和陸陽到家里的時候,已經五點出頭了。
也就是許鑫知道這倆人在創作時那種“你要不是我男朋友我特么早就錘爆你狗頭了”的狀態,否則真得琢磨這倆人是不是過來蹭飯的……
出門迎接的功夫,就看到陳姝繃著一張臉,和陸陽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的德行。
反倒是陸陽,笑呵呵的對許鑫打了個招呼:
“許導。”
“……唉。”
許鑫嘆了口氣,一指角落那邊楊蜜專屬的“演武場”,對陳姝說道:
“挑一件趁手的?”
陸陽嘴角一抽……
陳姝兩眼放光的掃了一圈,來了句:
“有擂鼓甕金錘么?我特么想錘死他!”
許鑫一聽這語氣就知道了,倆人估計這一架吵的是真夠嗆。
于是帶著幾分看熱鬧的心態,把身子一讓:
“咱們先禮后兵,先聊,聊不通,到時候再上PK臺。”
聽到這話,陳姝瞪了陸陽一眼:
“等死吧你!”
這倆人也不是第一次來許鑫的工作室了,所以并不陌生。
換上了準備好的客用拖鞋后,大家往沙發上一坐。許鑫就聽到了一句:
“許導,你覺得北齋這個角色怎么樣?”
這話是陳姝問的。
“呃……”
許鑫下意識的看向了陸陽。
總覺得陳姝這會兒殺氣騰騰的,他怕對方動起手來濺自己一身血。
不太好回答。
而陸陽則苦笑了一聲:
“我和她說,要不咱們把北齋這條線給刪了吧。沒必要強行給沈煉安排一個感情戲,沒了北齋,單是沈煉得罪了魏忠賢這一條線就夠了。不然故事顯得特別臃腫……”
“你懂個屁的北齋!”
看著陳姝那“你在放什么屁”的模樣,許鑫嘴角一抽……
行吧。
“咳咳。”
輕咳了一聲,他說到:
“你對北齋什么想法?”
他問的是陳姝。
而陳姝瞪了陸陽一眼后,說道:
“許導,其實這個劇本,在我這有一個很具體的名字。叫做《繡春刀:修羅戰場》。您知道修羅戰場的意思么?”
許鑫心說修羅場我倒挺清楚。
不過他沒敢皮,生怕陳姝也來一句:你懂個錘子的修羅場!
只是點點頭:
“你繼續說。”
“修羅是天龍八部之一,是半人半神的護法,修羅戰場是他與帝釋天大戰的地方,這里沒有善,也沒有惡,修羅不是魔神,帝釋天也不是戰神。他們在戰場之中如同野獸一般廝殺,最后,能活下來的只有一個。誰從戰場里走出去,誰就是新神,就是新的勝利的書寫者!修羅贏了,帝釋天就是罪大惡極的魔神。帝釋天贏了,那同樣是正義必勝的豐功偉績!”
許鑫下意識的問道:
“那照你的意思,是覺得這個故事并沒有真正的善惡?而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一個故事?”
“沒錯!這其實跟北齋根本沒有關系。或者說……她與其說是一個角色,倒不如說是一個符號。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盛。北齋在這個故事里,其實就是愛別離、求不得之苦。
這個故事里的所有角色,其實都沒有什么善惡。誰贏了,誰能書寫勝利者的歷史。沈煉的塑造,在我的概念里,其實就像是一個隨波逐流的可憐人。他想活著,但卻不知道該怎么活。他想死,卻又不知道自己該為什么而死。
遇到了喜歡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求,甚至他明明知道北齋的心里沒有他,但他卻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讓對方回心轉意。他就是一個可憐人罷了,和陸文昭、丁白纓這種為心中所求而活,像朱由檢、北齋這種為最終目標而活……他就像是一個毫無頭緒的傻子。
他在這場巨大的陰謀里,其實就像是一個誰都可以用他的小卒子。小卒子自己根本就沒的選擇,身不由己。他初遇還不明身份的北齋時動心,卻只能看著伊人獨走,只敢看,不知道該怎么留。
再次和女子重逢,知道她竟然就是北齋時,卻畏懼凌云凱這個魏忠賢的外甥,眼睜睜的看著對方要在殺死北齋以前,凌辱她一頓。那時候,北齋把最后求助的目光看著他,他卻選擇了無動于衷。
如果他一直不動,那么可能他就不會卷入接下來的事情。可偏偏,他在無動于衷之后,又后悔了,阻止了凌云凱,誤殺了他……你看,從頭到尾,他都像是一個畏首畏尾的小卒子,只會瞻前顧后。
這是我對沈煉這個角色貫穿始終的塑造。
天下大勢,以一人而改變。可偏偏,那個人不是沈煉,就像是許導您說的那樣,他只是被命運裹挾之下的蕓蕓眾生……是個可憐人。完美的契合了八苦之中“五蘊盛”的性格。沈煉這個角色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悲劇,悲情的小人物。
這和北齋毫無關系,陸陽根本就不懂!
我們拍的不是什么一個人殺穿所有人的《錦衣衛隊長》,而是用沈煉這個角色,傳達一個疑惑:我們究竟為什么而活?
沈煉是個很懦弱的人!
許導,一個懦弱的人,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會堅持到底。他會下意識的保全自己,留幾分余地。
可這種人,一旦心里有了目標,他就會比那些堅定信念的人強很多嗎?我不這么覺得。
我套用“八苦”的緣故也就在這。明末那個時代,天下英雄不由己,一個命運裹挾之下的小人物,在這野心家遍布天下的環境中,可憐的最后就像是一條喪家之犬。小人物從來沒有自己選擇命運的權利。
沈煉如此,北齋如此。
陸文昭如此,丁白纓如此。
這才是我想要表達的東西!可到他這呢?!他竟然想要把故事拍成一個沈煉殺殺殺,從頭到尾跟個戰神一樣殺穿全世界的故事……這根本就不是錦衣衛!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
一番話下來。
許鑫發現自己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老實講。
陳姝的故事點子……
很好啊。
他很欣賞。
可是……
“為啥我在劇本里沒太感覺得到呢?”
他問出了自己心里最深的疑惑:
“在我的感覺里,我并沒有感受到你說的這些東西。反倒感覺沈煉是個挺殺伐果斷的人……”
“那是因為他改我劇本!!!他說我寫的太女人化!改了我好多細節!!!啊!!!你氣死我了!!!”
還別說,許鑫這才發現,陳姝發起飆來和楊蜜挺像的。
而陸陽也是一臉無語:
“我不這么改能行么?我們拍的是商業電影,又不是文藝片!你光去搞權謀了,沒了武打、功夫這些,觀眾能買賬?”
“可你改的狗屁都不是!你根本不懂《錦衣衛》!!”
倆人又開始吵了起來。
許鑫下意識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媽耶。
這倆人可真夠鬧騰的。
不過……
他在倆人的爭吵聲中,默默的點了一根煙。
借著煙草的香氣,品了品口中的余韻。
還別說……
陳姝版本的《繡春刀》……聽上去還真挺不賴的。
他很喜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