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盤旋轉,鋼索緊繃,金屬制造的“鐵籠”在向下運行過程中不斷發出吱吱嘎嘎的噪聲,黑暗則在鐵籠外面彌漫著,又有昏黃的瓦斯燈鑲嵌在豎井側壁上,驅散了礦井深處的黑暗,帶來有限且必要的安心感。
阿加莎站在升降機的邊緣,“目光”透過護欄望向那道不斷向下延伸的豎井,如夜幕般的黑布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她的大部分表情變化,讓人幾乎無從猜測她現在在想些什么。
“這里好深啊……”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升降機中的平靜,愛麗絲緊張兮兮地站在鄧肯身后,一邊抬頭望著不斷從兩側井壁升上去的瓦斯燈光一邊有點害怕地說道,“我感覺咱們都快穿過城邦掉到海里了……”
“連續不斷的下降是會帶來這種錯覺,”莫里斯的聲音從鐵籠一角傳來,這位老學者正一邊好奇地觀察著這部大型升降機的內部結構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事實上咱們現在應該只下降了兩三百米。”
“哦——”愛麗絲拉長了聲音,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兩三百米”到底是個多深的概念,反正這人偶臉上露出了“這聽上去真厲害”的表情。
鄧肯則沒有在意愛麗絲與莫里斯之間的交談,他邁開腳步,來到了正沉默著站在轎廂邊緣的阿加莎身旁,扭頭看了一眼這位“守門人”:“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只是從下井之后就忍不住冒出許多念頭,”阿加莎沉默了兩秒,語氣復雜地開口,“據說……‘另一個我’當時就站在這個位置,帶著探索部隊的成員們從這條豎井進入了沸金礦井深處……”
她嗓音沙啞,帶著一絲遲疑。
“‘她’當時……似乎已經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真相,根據當時一同下井的幾位守衛者所描述的細節,那時候她便帶著一種異樣的決然態度,卻沒有人知道是為什么……”
“如果那個‘贗品’真的大部分還原了你的思維和記憶,那她能察覺到自己的真實情況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鄧肯淡淡說道,“即便是復制體,也可以擁有堅韌的意志和高潔的心靈。”
阿加莎一時間沒有開口,似乎是沉浸在紛繁又沉重的思緒中,過了許久,她才突然打破沉默:“我只是在想……她在那時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在回憶些什么……她是否也曾恐懼過,或者后悔過?她擁有我的記憶,卻只有幾天的真實人生,對這一切……她會心懷怨恨嗎?”
鄧肯轉過頭,靜靜地注視著阿加莎。
片刻注視之后,他才慢慢開口:“如果是你,伱會心懷怨恨,或者對自己的決定后悔嗎?”
“不會。”
“顯然,她也不會。”
“但是……”阿加莎緊接著又說道,“但是……我想我仍會有一些遺憾,在黑暗中死去的時候,我會想起陽光下的城邦,想起城市中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物,如果作為復制體的話,我還會遺憾自己無法越過巴托克的那道大門,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擁有靈魂,我……”
她停了下來,輕輕吸了口氣,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傷感:“是的,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感到遺憾。”
鄧肯看著她,過了許久,他才收回目光,轉頭看著正在四周不斷上升的昏暗以及昏暗中的燈光:“所以,她也會。”
阿加莎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輕聲詢問:“我們會在那下面看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們才有必要下來確認情況。”鄧肯說著,回頭看了一眼轎廂中的幾個身影——愛麗絲,莫里斯,以及站在升降機中間正抱著胳膊閉目養神的凡娜,除了他們三個,再加上阿加莎和他自己,這里再無他人。
“你沒有帶任何部下,只叫上了我們,是出于謹慎?”
“我不知道下面會發生什么,可能是古神留下的污染,可能是會蔓延的‘真相’,在情況不明的狀態下,帶上普通的守衛者和牧師只是在增加不可控性,”阿加莎坦然說道,“您和您的追隨者們顯然不怕這些。”
鄧肯聽著,只是笑了笑,也沒說什么。
而就在這時,轎廂的下降速度開始迅速減慢,伴隨著自動機關運行的吱嘎聲以及最后“鐵籠”觸底的哐當聲響,升降機終于抵達了礦井底部。
“我們到了,”阿加莎抬起頭,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況,率先打開柵欄門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下意識提醒著身后的人,“小心些,這里只進行了初步清理——緊急處置人員數小時前就撤離了,我們接下來要前往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未知深暗’。”
說著,她又突然停了下來,轉頭有些尷尬地對鄧肯說道:“當然,這些提醒對您而言可能有些多余……”
鄧肯擺了擺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同時又看了一眼巷道深處的情況——只有寥寥幾盞瓦斯燈在黑暗中釋放著昏暗的光芒,讓前方的巷道愈發影影綽綽,可疑的堆積物隨處可見,縈繞著令人不安又詭譎的氛圍,這實在說不上什么令人安心的場景。
“不該讓妮娜那么早回船上的,”他隨口說道,“這么黑的地方,她過來的話正好。”
“也可能她被黑暗里的東西嚇一跳,一個好幾千度的噴嚏就把整個礦道炸掉了,”莫里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我并不建議您帶著妮娜在任何黑暗狹小的空間里活動——她還小,容易一驚一乍的。”
鄧肯聳聳肩:“孩子總要長大,她都快高中畢業了。”
莫里斯臉上的表情一瞬間有點僵硬,嘴角抖了好幾下才一邊斟酌用詞一邊開口:“船長,正常情況下,高中畢業的孩子會選擇用聚會或一次旅行來慶祝自己的成年,而不是在一個遭受過古神侵蝕的礦道里探險來當做‘畢業禮’……”
鄧肯愉快地笑了起來,緊接著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扭頭又問了凡娜一句:“你十七歲成年禮是怎么度過的?”
他只是隨口一問,想等著有朝一日給妮娜或者雪莉慶祝成年禮的時候當個參考。
凡娜則沒想到話題焦點會突然落在自己身上,這位美少女壯士頓時一怔,臉上迅速浮現出些許尷尬,隨后才一邊向前邁步一邊小聲嘀咕:“……在準備延期學年的補考……”
鄧肯:“……”
氣氛好像有點尷尬,鄧肯只能無奈地攤攤手,走在前面的阿加莎卻突然回過了頭,似乎正投來不可思議的“目光”。
“怎么了?”鄧肯隨口問道。
“……不管看多少次,都感覺您與自己追隨者之間的相處方式真的很奇妙,取回人性的您,和過去一個世紀里傳說中的您,真的截然相反——我想我多少能理解為什么白橡木號的那位勞倫斯船長和他的部下們會是那么有趣的一群人了。”
聽著對方前面幾句話鄧肯還沒什么反應,但聽到后面他的表情便立刻微妙起來,等阿加莎話音剛落他便開口:“再次強調,雖然白橡木號全員都算是我的下屬,但我跟他們真的不熟……”
阿加莎點著頭:“是的,您跟他們不熟——您之前已經強調過了。”
鄧肯從對方的語氣中一點都沒聽出認真的態度,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最后是怎么解決的?我是說勞倫斯的那張‘貨物清單’。”
“寒霜現在需要物資,而且我們從不會違背契約——貨物既然已經到了,后續當然是付賬,”阿加莎說著,卻又搖了搖頭,“不過只能付一部分。”
“哦?”
“最關鍵的‘貨物’,異常077狀態失控,無法交付,”阿加莎解釋道,“合同要求的是白橡木號將封印狀態的‘水手’交付給寒霜圣物廳,而不是一具活蹦亂跳的干尸……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具干尸自己看起來倒是挺希望能夠被‘交付’的,在聽說交給寒霜的貨物清單里包括自己的時候,他幾乎高興的哭了出來——可惜,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處置一個處于長期失控狀態且無法再次封印的異常,還是將他交給您來親自處理更好。”
“長期失控的異常啊……”
鄧肯下意識嘀咕著,扭頭看了一眼身旁。
愛麗絲也扭過頭來,發現船長正看著自己,人偶小姐臉上立刻浮現出高興的模樣:“嘿嘿……”
鄧肯嘆了口氣:“好吧,我確實有一些經驗。”
阿加莎也下意識地看了看愛麗絲,臉上似乎流露出有些復雜的表情。
時至今日,她已經從鄧肯口中得知了這位“人偶小姐”的真實身份,而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寒霜人,她當然知道“異常099”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在寒霜城中活動是一件多么特殊的事情。
她有無數的問題想問,強烈的好奇和沒來由的忐忑感在她那已經冷卻的胸膛中躁動不安——然而面對似乎對一切都不怎么在意的鄧肯船長,她始終沒找到開口的機會。
“我想……”
阿加莎似乎終于下定決心,她打破沉默,然而就在剛要詢問一些有關愛麗絲的問題時,一股突然出現的心悸感又讓她猛然停了下來。
幾乎同一時間,隊伍中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阿加莎轉過頭,看向這條深邃悠長巷道的最深處,而在厚厚的黑布覆蓋下,她那已經在火焰中升華的視野正搖晃、震顫、扭曲著,仿佛有一道道無形的風正迎面吹來,又有數不清的、混亂的聲音混雜在那無形的風里,沖擊著她的感知。
她感覺自己的心智正在受到擾動,巷道深處的某種龐大存在……不,嚴格來講應該是某種龐大存在所留下的殘響,正在與她的理智共鳴,她無法“看”清那里到底有什么,但她能感覺到……那龐雜無匹的殘響中,有一道微弱的回聲。
那道微弱的回聲正在輕聲呼喚她過去。
“那邊……有什么?”
盲眼的女神官開口問道,她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穩定住自己有些搖晃的身體。
一只略顯寬大的但能明顯感覺到女性線條的手從旁邊伸來——凡娜伸手扶了阿加莎一把,并抬頭看著巷道盡頭的那片龐大黑暗。
“好像是一個空洞,”凡娜低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些許緊張,“巨大的……空洞。”
(推書時間,來自蛤蟆的新書《乘龍仙婿》,古典仙俠,老湯老味兒,苗很幼,奶一口,祭個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