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間,有異樣且混亂的感知驟然混入了鄧肯的意識中,就如以往的“靈界行走”一樣,他感覺到自己的“視角”一下子分裂成了兩個,而一個全新的軀殼成了他感知這個世界的新“末梢”,但……又和以往的感覺不太一樣。
新的“視角”中充盈著如同干擾般的躁動光流,明暗相間的光影就如同某種掃描線般彌漫在水體中,他看到了遠方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原始陸地”,也看到了陸地周圍漂浮的無數人形之物,同時他又看到了那座不起眼的潛水器——一它懸停在深海浮島的斜上方,維持著一個前傾的角度,有蒼白的光從其前端延伸出去,并一點點彌散在海水中。
所有這些,周圍都浮動著虛實不定的光影,哪怕潛水器的探照燈無法觸及的地方,他也能“看”到微光與輪廓,這是一種全新的視角。
舷窗外,深海中,那具突然開始活動的軀殼慢慢抬起了手臂,觸碰著自己那沒有五官的頭顱。
理所當然的,鄧肯沒有摸到自己的眼睛,他剛剛占據的這具軀體并無這種器官,事實上這具軀體甚至沒有成型的手腳,光禿秀的肢體末端觸碰到平整光滑的面孔,傳來的是一種粗糙而遲鈍的怪異觸感。
但突然間,鄧肯有了一種感覺……他循著這種感覺操控著自己的新軀殼,伸出兩只胳膊用力按了按這具軀體的“臉孔”。
那漆黑如泥、表面平整的臉孔蠕動起來,幾秒鐘內,臉孔的正面便分化、形成了兩只眼睛。
視野一下子清晰多了。
鄧肯有些生疏地控制著這具“粗坯”軀體,慢慢游動到潛水器前,用新生長出來的眼睛打量著里面。
他與自己面面相覷,這種感覺新奇又詭異。
潛水器內的阿加莎卻忍不住后知后覺地驚呼了—聲:“啊!”
緊接著她才反應過來,猛然扭頭看向正站在操控臺前的鄧肯:“您…著實有點嚇到我了。”
“你應該學著適應,”
潛水器內,鄧肯—邊關注著機器的狀況—邊頭也不回地說道,“我身邊的人總是有點大驚小怪的。”
阿加莎卻余悸未消,仍然—幅渾身緊繃的模樣,“目光”在鄧肯與艙外那個“人形”之間飛快地掃了好幾遍,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世人如此恐懼鄧肯船長果然是有理由的,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個舉動,放在這無盡深海中也過于邪門且恐怖了。
但猶豫了半天,她還是沒敢把腦海中的想法說出口,只能生硬地轉換著話題:“接下來您要怎么做?”
“這具臨時軀殼可在黑暗中視物,我要繼續查看前方的情況,”鄧肯隨口說道,同時已經開始扳動操控臺的—系列拉桿和曲柄,而伴隨著他的動作,潛水器的機械艙內再次傳來了瀕臨極限般的艱難噪聲。
“至于這邊我們需要上浮—段距離,這臺機器已經快撐不住了,它不能在極限深度—直停留。”
在壓水艙艱難排水的低沉轟鳴聲中,潛水器開始緩緩上浮,阿加莎卻仍不由自主地看著舷窗外面,看著那個正在燈光中漸漸遠去的“人形”。
一縷縷幽幽的火光驟然在海水中浮現,那具承載著鄧肯船長意志的軀殼朝這邊擺了擺手。
隨后轉身,伴隨著浮動的靈體火焰,漸漸沉入黑暗深處。
冰冷,黑暗,孤獨,寂靜。
鄧肯的意識在這狀態詭異的臨時軀殼中逐漸適應,他操控著這具軀體轉身,游動,在黑暗中前行,并向著那座漂浮于深海的“寒霜本島”不斷靠近。
潛水器的燈光已經遠去,黑暗再度主宰了這片深海,然而幽綠的靈體火焰在海水中緩緩蔓延著,這微弱的火光再加這具軀體本身的奇特感知能力,讓鄧肯始終能分辨自己周圍的環境,以及前進的方向。
在他的四周,無數的人形之物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
如一場極盡怪誕的集會,“人”的粗坯聚集在四面八方,或遠或近,凝滯盲目,又隨著海流微微起伏,而那唯—擁有眼睛的,正穿行在這靜默又詭異的“人群”中。
鄧肯盡可能不去接觸那些漂浮在自己附近的“人形”,卻仍難免和它們在很近的距離擦身而過。
每當經過它們,他便不免會產生些許怪異又恐怖的聯想,就仿佛這里有無數雙眼睛,無數個等待蘇醒的靈魂,在好奇地打量著自己這個不速之客,甚至隨時會向自己伸出手。
但最終什么也沒發生。
那些靜默的人形,就只是靜默著,它們無心無魂,就像用淤泥堆積成的空洞人偶,鄧肯穿過了這些空殼,來到了“深海浮島”邊緣的一處峭壁上。
他停了下來,觀察著眼前的地勢。
這里應該是“寒霜”的東南海岸,在海面以上的世界,這道海岸附近有著港口、倉庫以及海關辦公室,有一座漂亮的小教堂佇立在海崖上,通往教堂的小徑兩旁種植著耐寒的樹木,冬季長青。
然而在這里,崎嶇的海岸上。只有光禿禿的石頭,泛著漆黑的怪異色澤,就像沒有上色的粗陋模型。
鄧肯抬起頭,望向深海浮島的中心方向。
在黑暗與微光的交錯中,他能隱隱約約看到那里有著某種龐大的結構,像是一座山峰,或者一道貫穿了島嶼的巨柱。
他聯想到之前與瑪莎交流時,對方向自己展示的那—幕,無數墜入大海的心智在消散前夕向著那黑暗海淵投去—瞥,他們于驚恐中凝聚出的共同印象,便是一根巨大的支柱,貫穿著一個漂浮于深海的龐大實體。
如今看來,那—幕幻象中所呈現出的龐大實體就是如今眼前的寒霜“原始藍圖”,那么那貫穿島嶼的巨柱呢?是“侵入”現實世界的幽邃圣主嗎亦或所謂的贗品?
鄧肯想了想,起身向著那道“支柱”游去,但剛游了—小段距離便又停了下來,心中感到些許苦惱。
太遠了,那需要穿過半個城邦的距離。
望山跑死馬,更何況是在這難以行動的深海中。
哪怕這具軀體不受深海重壓的影響,要想這么一路游過去也著實是件費時費力的事情。
鄧肯思索著,逐漸冒出一個念頭。
隨后他,猶豫了幾秒鐘,才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慢慢在海水中抬起一只手臂,并輕輕擺動了一下。
幽綠的火焰隨著他的動作擴散開來,并眨眼間匯聚成一道旋轉的門扉,門扉洞開之后,一只渾身裹挾著熊熊烈焰的骸骨鳥從里面沖了出來,并圍繞著鄧肯大聲聒噪:“誰在呼叫艦隊!傳送成功!傳送成功!開門,送快遞的!”鄧肯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艾伊在他身邊拍打著翅膀,在這有著億萬噸海重壓的深海中,它仍如在天空飛舞般輕松靈動,而它那獨特的、仿佛某種變調合成音—樣的尖銳聲則—如往日聒噪不休,清晰地像是能直接鉆進人的腦子里。
深海環境,對艾伊而言仿佛是不存在的!
鄧肯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想把艾伊召喚過來看它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場,畢竟這只鴿子的“傳送”能力已經多次展現出不可思議的效用,但這里畢竟是與地表截然不同的深海,他已經做好了一旦艾伊無法適應環境就瞬間將其傳送回船上的準備,可眼前發生的事情,完全超了他的預料。
他這么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鴿子,如同在空氣中飛舞一樣繞著自己飛來飛去,咋咋呼呼,看著它就像一個不受環境影響的投影般在海水中穿梭,愣了好半天才伸出手,把這鳥攔截下來。
艾伊聽話地落在鄧肯胳膊上,好奇地歪了歪頭:“干嘛呢干嘛呢干嘛呢?”
鄧肯剛想說話,卻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具軀體好像還沒有嘴巴,而且即便有嘴巴,他也不知道在這深海中該怎樣直接開口講話,于是便集中起精神,嘗試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這鴿子精。
“這里是深海,你感覺有什么不適嗎?”
他注視著艾伊的眼睛,猜測著對方是否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期待著它的回答。
艾伊又歪了歪頭。
“GG你也來沖浪啊!”這鳥突然興奮地拍打起翅膀,星星點點的幽綠火光從它的骨翼間散落,“天翼3G,太快了,天翼3G,太快了!”
鄧肯的眼神微微變化,他若有所思地聽著這鴿子精的聒噪,很長時間沒有開口。直到艾伊自己漸漸安靜下來,并好奇地啄了啄他的胳膊:“應用程序無響應?”
鄧肯這才從思索中驚醒,思緒也迅速回到眼前的事情上。還有正事要做。
他抬起頭,看著遠方那片遙遠混沌的黑暗,再次集中起精神,嘗試著將自己的命令傳遞給身旁的鴿子精———
“帶我去那個地方。”
“指令收到!指令收到!”艾伊很快反應過來,就像往常一樣,它興奮地拍打起了翅膀,令熊熊烈焰在四周環繞升騰,“使命必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