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物寂滅之后逐漸冷卻的余火中,古神的尸骸統治著世界的灰燼,而從尸骸中“滋長”出來的某些東西,則在灰燼之間構筑出了往昔的贗品與幻影——在剝離了所有的神話光環之后,在將目前已經掌握的情報重新梳理之后,鄧肯眼前的“深海時代”呈現出了最真實,也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面。
他當然可以用更溫和一些的語句來描述這個時代,或用一些令人容易接受的方式來解釋眾神此刻的狀態,但這并不能改變事情的本質。
他站起身,給山羊頭撓了撓脖子——這位曾經的“造物主”抬起頭來,觀察著鄧肯的表情:“您看上去心事重重。”
鄧肯坐了回去,在沉默片刻之后突然自言自語般開口:“……整個世界,就是一堆正在漸漸熄滅的余火……”
“這句話我聽露克蕾西婭提起過。”山羊頭立刻說道。
鄧肯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而是伸出手在懷里掏了掏,片刻摸索之后掏出兩樣東西。
其中一個,是一枚正在放出璀璨光芒的“圓球”,那是一顆被縮小了無數倍的遠古恒星,其表面火焰流淌,溫和的光焰不斷持續著噴發、回流、涌動的狀態,儼然正在維持著恒星的“運行”。
這是凡娜從塔瑞金手中得到的“禮物”,是森金人曾經的太陽。
而另一個,卻是一塊被精巧切割的、大約有拳頭大小的淡金色水晶,它有著不規則、不對稱的數十個平面,每一面都呈現出光潔完美的質感,水晶中又似乎還隱藏著非常精密細微的結構,如發絲一般從水晶的中心向外彌漫出來,形成被包裹在晶體內的立體網格結構。
山羊頭的注意力先是被那顆“小太陽”吸引,但緊接著便落在了那枚古怪的淡金色水晶上,愣了一下之后大感疑惑:“這是什么東西?”
“如果按照‘文明世界’的劃分方式,這應該是某種‘褻瀆原型’,”鄧肯隨口說道,“這是在那個太陽子嗣從天空墜落的時候從它體內分離出來的東西——在火焰將其燒盡之前,艾伊把它‘撿’了回來。”
山羊頭怔了一下,隨后終于回憶起當時的一幕——
太陽子嗣在最后時刻妄圖逃離無名者之夢,卻在天空被攔截下來,自己當時以神話形態給了那個怪胎最后一擊,那東西四分五裂地從云端墜落,其碎塊中心似乎是有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被甩了出來,但當時情況混亂,那東西只在天空閃了一下,就被一團幽綠的烈焰給“卷走”了,也沒人注意到……原來卻是這么個東西?
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艾伊撲棱著翅膀飛到了航海桌上,它歪著腦袋看著自己撿回來的那古怪晶體,觀察了好半天之后才伸出脖子,用嘴殼子啄了啄晶體的表面:“水晶充盈著仇恨!水晶充盈著仇恨!”
鄧肯沒有理會這傻鳥在旁邊的聒噪,他看著眼前的晶體陷入思索,腦海中卻回憶起那些被稱作“太陽殘渣”的高瘦黑衣人手中撐著的古怪大傘——他還記得,在那些古怪大傘的內部,除了有精巧到遠超時代的機械和電路結構之外,也有被切割得極為精準的水晶結構。
這種基于水晶的“褻瀆原型”,似乎就是“黑太陽”及其子嗣、遺民所掌握的獨特“技術造物”。
在很早以前,在第一次看到那些黑衣人手中的古怪大傘之后,鄧肯就意識到了一件事——那些太陽追隨者手中擁有技術造物,便意味著它們并非野蠻混沌的原始族群,這些褻瀆原型所體現出來的先進制造技藝,展現出來的其實是一個極為先進的文明。
或者說,一個極為先進的文明所留下的“余暉”。
而現在,在親眼目睹過大湮滅的真相之后,鄧肯對這件事又有了新的認知。
世界的碰撞與湮滅帶來了深海時代,而發生撞擊的世界絕不止有精靈和森金人的故鄉,那位擲出長劍的戰士,還有他自己的故鄉世界,顯然都是在大湮滅時被一并摧毀的,而以此推論下去,如今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族群,每一種遺物風格,每一種無法解釋、互相矛盾的歷史記錄,背后所代表的恐怕都是一個被摧毀的文明。
這些文明有的可能來自同一個宇宙的不同星球,但那些偏差極大的,足以對其他“遺產”產生污染的東西,則顯然來自法則不同的宇宙。
那么黑太陽……又是哪個宇宙的遺孤?
鄧肯慢慢皺起眉頭,他輕輕摩挲著那顆水晶的表面,在若有所思中自言自語道:“所以它們也是失鄉者……”
“誰?”山羊頭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很快便理解了船長的意思,“您是說黑太陽和祂的那些怪胎?”
“深海時代的一切都來自于大湮滅時那些被毀滅的世界,古神也不過是在毀滅日之后半死不活殘存下來的強大個體,黑太陽不可能是憑空產生的——這顆水晶,代表的應該就是‘太陽子嗣’曾經的文明。”
“……但現在這個‘文明’站在我們的對立面,他們的存在本身,對整個現實世界而言就是一種破壞,”山羊頭思考了一會,慢慢說道,“黑太陽希望熄滅自身,而祂的子嗣則執著于毀滅現實維度,并令黑太陽從塵世的廢墟中‘重生’——他們或許曾經是個很輝煌的文明,但現在他們從上到下都瘋了,顯然已經不可能跟塵世共存。”
“沒錯,無法共存,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跟文明世界無法共存的東西,危險的古神,靈界中的陰影,還有亞空間里那些東西……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更深一層——這些東西為什么無法跟塵世共存?”
山羊頭呆了一下,似乎開始陷入思考。
“萬物皆是大湮滅之后留下的‘灰燼’,眾神的尸骸從灰燼中開啟了如今的深海時代,理論上,如今的深海時代已經是大湮滅中各個世界相互融合、改造、妥協的產物,換句話說,既然大湮滅已經結束了,既然第三次長夜已經成功重塑了世界,那么世界上現存的東西就已經是‘再平衡’之后的結果,不應該再產生和世界撞擊時一樣的相互污染和侵蝕……
“但事實是,仍然存在像黑太陽一樣的古神,仍然存在許多只要出現在現實世界就會引發災難的‘污染物’,這種污染和大湮滅時席蘭蒂斯周圍出現的‘侵蝕’如出一轍,給人的感覺就好像……”
鄧肯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形容,他旁邊的山羊頭卻突然開口:“就好像大湮滅根本沒有結束?”
“是的,就好像大湮滅根本沒有結束,”鄧肯慢慢點了點頭,表情格外凝重地說道,“它只是被推遲了,被暫時隔離在某個地方,并隨著時間推移緩慢釋放到世界上,侵蝕仍然存在,不同世界間的沖突和污染還在緩慢進行,第三次長夜把余燼們強行‘捏’在了一起,但在這勉強‘捏’起來的秩序中,萬物底層的對立和毀滅一直在不停地進行……”
山羊頭漸漸反應過來:“這對應著終焉傳道士提及的那個‘黃昏’……”
“自我污染和自我毀滅是深海時代注定的走向,毀滅日在歷史的開端便已經注定,末日污染著歷史,并終將從時光長河中追逐而至——這是那些終焉傳道士一直以來的‘傳道’內容,”鄧肯慢慢點了點頭,“一直以來,這種末日論都被主流社會所駁斥,但在了解到大湮滅的真相之后,再結合如今深海時代的種種‘特征’,我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那幫狂人的末日理論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在思索中繼續說道:“或許這并不是什么末日理論,而只是對第三次長夜的某種客觀描述……第三次長夜是一次不完整、不成功的創世紀,它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多個世界撞擊之后引起的‘沖突’,而只是提供了一個緩沖區,為的是讓這個世界在一萬年的期限內自行找到出路……所以,才需要第四次長夜。”
“……您認為這條‘出路’出現了嗎?”
“沒有,”鄧肯搖了搖頭,“那些終焉傳道士似乎知道一些事情,但也只是知道第三次長夜留下的‘隱患’是什么,知道世界萬物底層的沖突和崩潰在緩慢進行,如果他們真的知道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那就不會把湮滅教徒和太陽子嗣當成炮灰,不會讓他們去無名者之夢中尋找答案了。
“他們對湮滅教徒和太陽追隨者提供的情報曖昧模糊,聽上去完全不是目的明確的指引,而更像是在做什么測試,這說明那幫終焉傳道士自己都不知道正確的方向是什么。”
山羊頭沉默了一會,突然問道:“您準備怎么處理這塊水晶?如果它真是某種褻瀆原型的話……那這東西在現實世界停留的時間越久,危險性就會越高,哪怕是放在失鄉號上,時間長了也不一定安全。”
鄧肯想了想,慢慢抬起手。
絲絲縷縷的火焰從他指尖升起,向著水晶滲透進去。
“我對他們的秘密很感興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