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盲目愚行者們在發電廠外徘徊,濃霧中傳來港口動力設施低沉的轟鳴,冰冷的蒸汽核心空洞地運轉,蒸汽本身已成為歪曲異象的一部分,而火焰的庇護也已經煙消云散。
但“庇護”本身在如今的世界也已經可有可無,“正常”與“異常”之間的界限早已模糊,當所有的心智隨著世界一同淪陷,“理智”反而成為了這個世界眼中的瘋子和污染——現在,瘋子們聚集在高墻內,筑起了最后的庇護所,惴惴不安地看著外面的世界漸漸陷入黑暗。
“我們會給璀璨星辰號準備充足的補給,”海琳娜站在發電廠高處的一座平臺上,對站在一旁的凡娜和露克蕾西婭說道,“你們可以轉移到在西部碼頭靠岸——那邊是我們目前能控制的對外通道之一。”
“現在這座‘燈塔’還能提供補給嗎?”露克蕾西婭有些意外地看著女教皇,“你們有那么多資源嗎?”
“是的,物資不缺,這可能有點不符合你們對這里的第一印象,”海琳娜微笑起來,“但事實上,整個世界的‘運轉’都在持續著,各種主要物資的生產,運輸,甚至是城邦中的‘商業活動’……每半個月,都有一艘滿載補給品的貨船從邊境基地駛來,為這座燈塔補充燃料和其他東西,那些陷入恍惚的同胞們如往常一般進行交接,而我們這些‘驚醒者’會拿著從舊文件里翻出來的許可證去把一部分物資轉移到另外的倉庫里,用同樣的方法,我們也可以調用這里的許多設施設備。”
她轉過頭,望著發電廠外的廣闊平臺。
“是的,這個世界還在運行著,每一部分……都在恍惚中沿著舊有的軌跡運行著,就像一艘內部已經崩潰的大船,仍然在慣性的驅使下沿著原有的軌跡飄蕩在大海上,我們這些在船上醒來的人無力修復這艘船,但至少在它傾覆之前,我們都還可以隨它一起‘航行’。”
凡娜與露克蕾西婭一時間沒有開口,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個世界已經是她們完全不認識的模樣了。
但海琳娜對此顯然并不在意,她只是擺了擺手,便繼續說道:“很感謝你們告訴了我世界盡頭發生的那些事情,這樣一來,我們這些在大船上等待的人便終于知道外面是什么情況了,如今等待至少有了意義,而不再是單純的茍延殘喘。
“失鄉號……現在還航行在世界的盡頭,是嗎?”
“是的,船長和愛麗絲留在世界的盡頭,他們還在向著更遠處前進,”凡娜輕聲說道,“船長在為新世界做準備,當一切就緒之后……您就可以‘眨一下眼睛’了。”
“好,那我就不耽誤你們接下來的旅途了,”海琳娜的化身轉過頭,輕輕呼了口氣,“我去安排補給的事情,之后還會有人送你們兩個回到碼頭上……”
她突然停了下來,定定地注視著凡娜的眼睛,過了許久才開口。
“凡娜,一路平安——我們新世界再見。”
凡娜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是的,教皇冕下,我們新世界再見。”
呼嘯的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下,現在停留在這片冰原上的,已經只剩下純粹而極致的“冷”——寒冷穿透血肉,浸透骨髓,凍結著靈魂,而在這寒風中的傳火者們,早已遺忘了“火”的溫暖。
不死者們跋涉在冰原上,在清冷的夜色中,他們胸口的提燈蜿蜒連綿,成為了冰原深處一道微微閃爍蠕動的線。
弗雷姆站在一座匆匆建起的平臺上,眺望著遠方的冰面,在他視野盡頭,教堂方舟那巍峨的剪影正沉默佇立在遠處,方舟上的燈火在夜色中勾勒成了一座閃爍微光的“山”,而由提燈匯成的、星星點點的光芒則在那座“山”和他腳下的冰面之間流淌著,往來不息,不知疲憊。
在破冰裝置徹底無法使用之后,傳火者們用隨船攜帶的炸藥破開了接下來的一段冰層,在炸藥用完之后,方舟又用自己澎湃的動力和堅固的裝甲撞開了又一段路,而在那之后,它的動力系統便終于徹底停擺——即便蒸汽核心還在空洞地呼嘯,管道中氣流涌動,那艘巨艦仍舊停在了冰層之間,停在了目的地前的最后一段路上。
但好在那距離最終的“焦點”已經不遠,甚至已經位于焦點的影響范圍內——此刻,文明最后的“檔案館”正在這片冰原中建立起來。
腳步聲從旁邊響起,戴著面紗的女祭司走上平臺,她在弗雷姆身旁停下,微微彎腰:“又有十一人‘驚醒’,他們已經被安頓在營地里,目前正在接受心理安撫和疏導。”
弗雷姆輕輕點了點頭:“嗯,他們情況怎么樣?”
“比上一批的情況好,”女祭司回答道,“提前向‘恍惚’狀態下的人們不斷傳達一些暗示和提醒是有用的,這樣在他們‘驚醒’之后,大部分人幾乎立刻就會意識到這是一種仍然受控的‘事態’,并向最近的聯絡人員尋求幫助……這些經驗可以傳達給城邦那邊。”
弗雷姆微微頷首,并沒有再說什么,而只是抬起頭靜靜地注視著那片正在建設中的檔案館。
從方舟上運下來的工程機械正在冰原上忙忙碌碌,而一片簡陋的,甚至可以說有些丑陋的建筑群已經初具雛形。
相比于氣勢恢宏的方舟巨艦和古樸莊嚴的艦載教堂,那些幾乎和粗獷廠房沒什么差別的建筑物基本沒什么美感可言,因為它們的設計目標只有一個——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在一片陌生的環境中,建造起盡可能堅固的存儲空間。
一聲輕微的呢喃從身旁傳來:“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
弗雷姆轉過頭,看著站在自己身旁的女祭司。
“抱歉,教皇冕下,我并沒有動搖,我只是……”女祭司搖了搖頭,解釋著,“我只是想到了最近的事情——有越來越多的人從‘恍惚’中驚醒,他們中的許多,最后的記憶甚至回到了剛出發的那天,不少人向我詢問這一路上都發生了什么,許多問題……”
“我理解你想說什么,德莉絲,”弗雷姆輕聲打斷了女祭司的解釋,而他的目光仍舊停留在那片“工地”上,“許多人都認為,只要人保留了下來,就相當于一切都保留了下來,因為文明本就是人創造出來的,人能創造文明一次,就能重建文明無數次……我理解,是的,而且我更認可——作為傳火者的教皇,我比許多人都更理解文明是如何建立并延續下來的。”
他停頓了片刻,輕聲繼續說道:“沒有人的文明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德莉絲,還有后半句——沒有文明的人同樣如此。
“文明確實不只是那些冷冰冰的石頭和書本,不只是那些不會說話的雕刻、曲譜和工藝品,那些東西都只是文明的載體和表現形式,而非抽象的文明本身,這些都沒錯,但是——
“文明需要載體,需要證據。
“死守著‘載體’而拋棄‘本質’是愚蠢,只知道本質而認為無需載體也是愚蠢——沒有載體和證據,再輝煌的記憶也總會隨著時間銷蝕,銷蝕在人來得及重建文明之前,而哪怕不從這個角度考慮……德莉絲,我們也需要留下些證據,來讓許多年后的后來人能理解這個世界曾經發生了什么。
“文物與考古的意義之一,就在于這份‘告知’。”
戴著面紗的女祭司坦然迎著弗雷姆的視線,她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在許多天前便已經渾濁暗沉,但現在這雙渾濁的眼睛仍舊堅定。
“我明白了,我會將您的告誡也告訴其他人……”
弗雷姆點了點頭。
而一層稀薄的“霧”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他們周圍。
女祭司德莉絲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四周飄飄揚揚的白色霧氣。
在進入冰原之后,他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霧”了。
盡管視野的盡頭就是永恒帷幕那層宏偉的霧墻,但和其他邊境海域不同的是,這片冰原上是幾乎不會起霧的。
“天氣變化了……”她抬起手,觸碰著那些沒有實體的霧,“冰原上也會起霧了?”
弗雷姆皺著眉頭,他抬頭看向天空,看向那些如同流體般不斷飄蕩流淌的、絲絲縷縷的白色,過了片刻終于反應過來。
“不對,這不是霧,”他突然開口,聲音中帶著驚訝,“……這是云!”
“云?”女祭司怔了一下,好像思考過后才想起來“云”是什么意思,緊接著便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云從天空落下來了?”
“……是云層的高度降低了,”弗雷姆表情凝重地開口,但他很快意識到這種說法似乎也沒什么區別,便又補充了一句,“所有云都在同步下降,與其說是它們在‘掉’下來,倒更像是……”
他停了下來,德莉絲則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女祭司眨了眨眼睛,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安:“天空本身,在變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