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拆出了幾十年前的骨灰壇子，幫著老人家找公墓安葬，這樣的事情已經足以找個記者拍攝一下，當我們拆遷辦的宣傳案例了。
不過，這會兒我是沒機會去請個記者來拍這件事。可能整個拆遷過程結束后，可以在記者采訪的時候講一講。
我有點兒胡思亂想。
實在是因為車內氣氛沉悶。
被自己的老母親這么不信任，劉志國和劉志軍自然是有大大的不滿。兩人都不講話。宋賢也不是個愛說話的。郭玉潔沒有發揮的余地，就和我一左一右，坐在老太太身邊，像是兩個保鏢。
這個位置安排也是老太太自己決定的。她現在看自己兩個親兒子的眼神，都像是看強盜小偷似的。可能她看保健品推銷員的眼神都會更加溫和一點。
宋賢不知道萬壽公墓的具體地址，就一會兒左轉、一會兒右轉地來指路。
她指路的時候沒有一點兒遲疑。如果不是胡亂說些方向，就應該是她真的去過那個萬壽墓地，還清晰記得去那里的路線。
我一心兩用，確定宋賢指的路沒有繞圈子，不是胡亂說的，又算著宋賢搬到工農六村的時間。
她應該是原來市鋼鐵三廠的職工，搬進工農六村的時間應該和工農六村的房齡差不多。
這么一算，那座墓地要是被拆遷了，也不奇怪。
民慶市的公墓用地需求一直在增加，還弄出了很多生態墓地，新型墓地。老公墓則被拆遷，有些人的骨灰可能都沒有后人來認領，只能由政府處理。
我想著宋賢父母的那兩個骨灰壇子。
應該不是落葬之后再取出來的，而是從來就沒有落葬過吧。
宋賢的兩個兒子又都沒有關于兩位老人的記憶……
“直走，一直走。”宋賢伸著脖子，仔細看著路。
我越發覺得這事情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車子就這么一路開，離開了民慶市區范圍，繼續往郊外走。
經過了民慶市這幾年建起來的拆遷安置小區，又經過了一些村鎮田野，宋賢終于喊停了。
“就那里，就在那里。”宋賢指著一個方向，情緒激動。
我面色古怪，和郭玉潔對視了一眼。
劉志國不滿道：“你看，這里哪里來的墳啊？說了沒有了。”
劉志軍沒吭聲，但看表情，也是一肚子氣，不會心情愉快。
宋賢推了推我，就要下車。
我拉住了宋賢，“宋奶奶，你說的萬壽墓地在哪里？”
宋賢轉頭指著馬路對面。
“那里是人家工廠啊。”我無奈說道。
宋賢所指的地方是廠區，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的工廠。沒有大型化工設備，廠區房子都是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沒有任何設計感，像是一堆方磚，可能是食品、機械之類的加工廠。
宋賢不停，執意要下車。
我只能下車，攙扶著宋賢過馬路，到了人家廠區的圍墻邊上。宋賢還想要找進去的門。
劉志國不耐煩了，“行了吧。都看到了。這里沒有墳、沒有墳！”
劉志軍站在車門邊上抽煙，依然沒吱聲。
宋賢不依不饒。
“這里真的不是墓地。”我再次勸說。
郭玉潔也這么說。
我們說破嘴皮子，宋賢都不聽。看出我們不肯配合，宋賢就不搭理我們了，甩開我們的手，還想要繼續找進去的大門。
我拿出手機定位，搜了一下。
這邊的工廠是一家名叫“民慶常德機械制品公司”的所在地，應該是生產汽車零配件之類的東西。廠區面積不小，正門位置在另外一頭。
我拉住了宋賢，再次說明情況。
劉志國也擋在了宋賢面前，指著廠區道：“你看看，這哪里是墳啊。媽，別鬧了，我們回去了啊。就給我外婆外公安置在我爸那里。以后啊，一家子在一起，都挺好的。我也把墳買在那兒。我們一家買在一起，重新買，行吧？”
宋賢搖頭，怒道：“沒良心的小畜生！你外婆外公就在那里了！你這小畜生！跟劉忠良一個德行！老畜生生的小畜生！”
宋賢突然爆發起來，直接追著劉志國拍打。
“媽！”劉志國躲了幾下。
郭玉潔將老太太給拉住了。
“宋奶奶，這地方真的沒有墓地。我們不騙你。”郭玉潔誠懇道，注視著宋賢的雙眼。
宋賢眼中一下子盈滿淚水，“我阿爸阿媽命苦啊。他們就是想要會回來啊。他們只是想要回來啊……我求求你們了，把他們帶過來吧……”
宋賢說的話變得讓人聽不懂。
我看向了劉志國，又望了望劉志軍。
“你們外祖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是不是……”我壓低了聲音。
劉志國一臉的莫名其妙，“我說了，我從小就沒聽說過我外婆外公的事情……”
“你外婆外公多疼你啊！你這小畜生！”宋賢又憤怒起來，臉上還有眼淚，表情是無比悔恨。
她一副正要開罵的架勢，卻是突然停下，整個人好似僵住了。
我不明所以，只是直覺有點兒不對。
劉志國還在勸說宋賢回家。
宋賢慢慢轉過頭，看向了廠區。
廠區內空無一人，鐵欄桿后面是近乎死寂的空間。這條路上也沒有車輛通行。
宋賢就這樣凝視著廠區，默默流下了眼淚。
“阿爸……阿媽……”她顫巍巍地呼喚了一聲，身體哆嗦著，走向了鐵欄桿，一手抓著欄桿，一手就伸進了欄桿內，好像要抓住眼前的什么東西。
欄桿內，連個綠化帶都沒有。
往前十多米，才有個廠房的白墻。
這一刻，我們三個都呆呆看著宋賢的行為。
我沒有看到陰氣，沒有看到鬼。我很確定郭玉潔也什么都沒看到。
劉志國沒頭沒腦地問道：“這……什么……我，我媽……”
宋賢的情緒太過激動了。真像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至親，情難自已。她的視線是有焦距的。伸出去的手也從張開，變成了虛握。枯槁的手指手背上，能看到骨骼和筋脈。
那種老戲骨也頂多做到這種程度吧。
如果宋賢不是出現了幻覺，就是真的看到了、握住了什么東西。
“你們還搞什么呢？”劉志軍這時候走了過來，嘴上叼著煙。他看清楚了宋賢的舉動，聽著宋賢泣不成聲，嘴里的香煙屁股就掉在了地上。
“阿爸……阿媽啊……阿媽……嗚嗚嗚……嗯，嗯……”宋賢一邊哭泣，一邊點著頭。
不知道因為她的這個動作，我看到她的銀發動了一下。
沒有風，也不是點頭的上下方向，她的銀發往一邊移動。
如同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撫摸了宋賢的頭。
我打了個激靈，身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糟糕的預感應驗了。
“宋奶奶，您是，看到了您父母嗎？”我確認道。
劉志國和劉志軍好像被火燒屁股，一把年紀了，都直接在原地蹦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