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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回 懿州城外鬼哭聲

  臘月,懿州。

  城外十里,怨軍二萬一千人,踏雪迎風,結成陣勢。

  陣前三五十員戰將,簇擁著六員大將,這六員大將,皆是滿面風霜、一身煞氣,各自摩挲著兵刃,陰沉沉看向金兵。

  金兵雖不過六千余眾,然而個個昂揚。這般冷天,一個個仰著面、挺著胸,毫無瑟縮之意。單單以聲勢觀之,倒似他們才是人多勢眾一方。

  怨軍六員大將之中,有個格外雄壯的大漢,生得雙眼深陷,鉤鼻如鷹,一眼看見金兵陣中韓氏父子,伸手一指,大罵道:“韓慶和,韓常,你們這兩條狗!忘了當初大家歃血為盟,誓滅女真以報覆家之仇乎?你父子如今做了女真人的狗,可對得起你韓家祖宗么?”

  韓慶和露出羞怒之色,咬牙不言,韓常卻怪眼一翻,還口罵道:“郭藥師!伱這廝吃燈草灰,放輕巧屁!我和我爹力戰而敗,兩營將士,傷亡近半,這等境地方才投降,此乃力不如人,擇強者而從之,又有何羞恥之處?你這狗賊,也莫要拿我祖宗說事!小爺倒要請問你一句,我和我爹奉女真人為主,你們眾人奉契丹人為主,大家究竟有何不同?莫非你郭家祖宗見了你做契丹狗的狗,面上便很光彩么?”

  他這一番罵陣,卻是以女真語說出,頓時金兵這里紛紛笑逐顏開,看向韓常父子時,多了幾分暖意。

  郭藥師聞言,一張皮面肉眼可見的染做黑紅色,暴跳如雷道:“韓小狗,你來,你來,今日不取了你首級,老子也不姓郭!”

  韓常冷笑道:“你倒是想姓耶律,姓耶律的卻只當你是狗!你要和小爺動手,小爺難道怕你?只不過婁室大人早已定下了先鋒——呵呵,便是婁室大人新收的戰將,耶律大石!”

  郭藥師等人齊齊一震,婁室笑道:“大石林牙,這正是你為大金建功立業之時也!”

  耶律大石無奈,將低垂的頭緩緩抬起,如意鉤上摘下大刀,一挾馬腹,緩緩出列,喝道:“閑話都不必多說了,若是好漢的,兵刃上見高低!”

  耶律大石聲名遠播,乃是朝野皆知的俊杰,他竟降了女真,并且出馬叫陣,郭藥師驚愕之余,竟是張口結舌,呆呆望他發愣。

  郭藥師身邊,卻有個虬髯大漢獰笑一聲,大喝道:“好呀,妙哉呀!我等為了契丹人和女真血戰,堂堂契丹貴族公子,有名的大石林牙倒做了走狗,好,好忠義!”

  那大漢身邊,有個黑炭一般壯漢咆哮道:“小丑哥哥,待我去拿了這個忠義的契丹狗來,倒要看看耶律淳如何發落他!”

  說罷一拍馬,箭一般沖出陣來,此人不僅長得黑,身上鎧甲也是一片黑,胯下騎著匹墨染一般黑馬,手舞三股托天叉,如一陣黑風般卷向耶律大石,口中哇哇怪叫:“耶律大石聽真!取你頭者,怨軍后宜營統領羅青漢也!哇呀呀呀呀!”

  韓常連連冷笑:這個蠢貨,你到底是要擒了他還是斬了他?這等人也能做到一營統領,我和我爹昔日,竟然和此等人并列,當真可恥也。

  耶律大石本來一步慢似一步,苦著臉往陣前挨,忽見此人出馬,精神頓時一振,嘴角不由掛上笑意。

  看官不由要問,這廝高興個什么勁兒哩?

  原來這怨軍之中,大胡子董小丑、黑漢羅青漢兩個,分居前宜、后宜兩營統領,乃是最為桀驁不馴的,此前兵變,便是這二人一手挑起,平素也時時口出不敬之語,懷有不臣之心。

  耶律大石曉得,這兩人,蕭干久欲除之,只是投鼠忌器,生怕殺了此二人,使得其余兵將離心離德,故此強自忍耐。

  若是能陣上光明正大斬了他,誰能有話說?反正此刻,我也只是個反賊——耶律大石這般一想,戰意大增:“啊哈,我道是誰,原來是‘鐵羅漢’羅青漢,看刀子吧!”

  說話間二馬交匯,羅青漢挺叉便刺,耶律大石舞刀架開,揮刀便砍,羅青漢側身閃避,出叉再刺——

  要知怨軍這些軍將,多是當初遼國漢相張琳自十萬漢兒中所拔銳者,頭腦或者可笑,武藝大多非凡。這個“鐵羅漢”羅青漢力大叉沉,耶律大石雖文武雙全,一時間也難取勝,兩個你來我往,打得好不激烈。

  場中二人斗了十余合,完顏活女見勝負難分,一腔戰意熊熊,哪里忍耐得住?他也不請戰,徑自拍馬舞刀而出,大喝道:“女真好漢完顏活女在此,郭藥師,你來同我見個高低!”

  郭藥師冷哼一聲,正待出戰,身邊一個大將大叫道:“老郭,你是我等大哥,豈能輕易出戰?待我去教訓這個小蠻子!”

  當即拍馬而出,挺槍直取活女,喝道:“小蠻子,顯營統領甄五臣在此,納下命來!”

  活女冷笑連連,揮動鋸齒大刀,兩個各逞本事,亦是打得精彩紛呈。

  場中兩對將才各顯身手,把老曹看得連連點頭,低聲對兄弟們道:“北國之人,果然都是尸山血海磨礪出來的,一個個殺氣好重。”

  周通聽了不服道:“哥哥,莫要漲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我等兄弟們誰不是殺氣騰騰?你且看小弟去廝殺一場,叫這些契丹、女真蠻夷都看我的本事!”

  說罷飛馬奔出,曹操攔之不及,只得高聲提醒道:“哎呀,兄弟,你要多加小心。”

  周通卻是信心滿滿,他這些天和史文恭學武不輟,自信早非當年桃花山阿通,一口氣奔到陣前,擺個威風凜凜造型,炸雷般大喝:“呔!那個什么郭藥師,小爺乃是山東好漢周通,江湖人稱‘小霸王’,又稱我‘俏郎君’!平生從南到北,未逢一敗,聽聞你是十萬人中拔出的好漢,可敢來上前一戰么?”

  郭藥師武藝雖高,性子卻是謹慎,上下把周通一看,只覺對方那身氣焰,倒比女真眾將還要囂狂幾分,不由暗自警惕,瞇起眼睛,不做回答。

  怨軍之中,八營統領拉幫結派,韓家父子自成一派,如今已降了金國,前宜營、后宜營的董小丑、羅青漢兩個要好,乾營統領張令徽、顯營統領甄五臣、巖州營統領劉舜仁三人,卻都奉乾顯大營統領郭藥師為大哥。

  如今見郭藥師閉口不語,董小丑低聲冷笑,張令徽、劉舜仁卻變了臉色,劉舜仁咬牙道:“郭大哥,這廝如此猖狂,待小弟去拿了他首級來!”

  郭藥師一把扯住他的轡頭,低聲道:“我等此來,本就是誘敵,這廝顯然是個高手,你我兄弟掙扎求活不易,何必冒險?”

  董小丑素來愛和郭藥師別苗頭,只因奚王蕭干對郭藥師很是器重,這才屈居其下,心里卻是不服他的,見了機會,立刻插話道:“郭兄這話,倒也可笑,我等刀頭上掙飯吃,哪有不冒險的日子?你看此人厲害么?老子看他,卻是平平無奇。”

  劉舜仁怒道:“說大話誰不會,平平無奇,你去斬了他啊!”

  董小丑嘿嘿冷笑,正要說話,卻見周通連連搖頭,如羊角風發作一般,頓時忘了要說什么,都矚目看他鬧什么名堂,卻見他把腦袋猛搖了半天,忽然“嘿”的一聲長嘆,手中方天畫戟點著怨軍眾將:“我本有心于你斗將,不料一個個盡是無膽鼠輩!也罷,也罷,既然如此,周某這便單槍匹馬踏翻你的陣子,地下見了閻王,莫說老子不宣而戰、以少欺多,哇呀呀呀呀呀呀!”

  怨軍什么惡戰不曾打過?勝仗敗仗都經歷不知多少,何曾見這般一個人物?頓時眾軍聳動起來,交頭接耳,齊整的陣勢略顯紛亂。

  劉舜仁暗自心驚:好狂的人!若沒有驚天動地武藝,他如何敢這么狂?罷了,郭大哥攔住我出戰,卻是救了我一命也——他眼光游離,忽然看見董小丑張著嘴發愣,趁機道:“小丑哥哥,此人竟敢小覷我軍無人!求你快去斬了這個平平無奇的狂徒。”

  董小丑被他當眾擠兌,心下發狠,回頭叫道:“董老狂,去給我宰了此人!”

  身后那三五十員戰將里,一個面如青蟹的大漢聞言,怪叫一聲,策馬沖出,徑直朝著周通殺去。

  這漢子名叫董仲孫,人送綽號“董老狂”,每逢上陣,狂性十足,悍不畏死,乃是董小丑帳下第一個慣沖陣的狠人。郭藥師見董小丑派他出陣,暗暗點頭,心道狂人還需狂人碰,且讓這怨軍狂戰士,碰一碰那個自稱小霸王的狂徒,成色究竟如何!

  董老狂揮舞著一個長柄的鐵蒺藜,足有四十斤沉重,奔至面前,也不搭話,奮力就砸,周通將戟一架,當的一聲響,只覺雙臂酸麻,腰桿都差點折了,心中頓時大驚:啊呀,我苦練這么多天武藝,怎么還打不過對方隨便喚出一個戰將?罷了,此人這般神力,我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關鍵時刻,但見周通神情一凜,怒視敵將:“說好了斗將,如何全軍來戰我?”

  董仲孫本是一個渾人,聞言一愣,扭頭看去:“大軍沒動啊?”

  周通手起一戟,董老狂剛剛回轉頭,喉間便覺一涼,一身蠻力潮水般褪去。周通大喜,連忙拔出戟,趁著對方還未落馬,奮力一戟刺入他心窩,雙臂一叫力,額頭上青筋暴起,把董老狂壯碩的身子從馬上挑起,奮力甩出二三丈遠,喘口粗氣,做出毫不費力模樣,緩緩搖頭:“這般猛將,卻不是我一合之敵,當真是寂寞也。”

  眼見軍中悍將董老狂被人兩招秒殺,怨軍兵將無不動容,但是其中幾個高手,卻齊齊將眉頭一皺。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目力過人?剛才周通口唇微動、董老狂忽然回頭,小兵們或未注意,他們如何不看在眼里,心中齊齊升起一個念頭:董老狂雖然蠻勇,畢竟不如一流,此人卻要使詐殺他,這豈不是說……

  劉舜仁勃然大怒:“哎呀!大哥,我們被這廝騙了也!”噌噌兩聲,他已拔出背后虎頭雙刀,策馬直沖周通而來。

  周通見對方兇神惡煞般氣勢,心中打鼓:按理來說,我不怕他!然而方才被那蠢人一鐵藜,打得我雙臂酸楚,又強忍著挑了敵將,此刻筋抽肉跳,如何還能再戰?哼哼,且容周某賣他一陣!

  當即義正言辭喝道:“呔!你等好沒規矩,一個人頭一份戰功,都入了我手,我的袍澤們豈不是沒了功勞?耍雙刀的,讓我師父來取你這份戰功吧!”

  說罷倒拖畫戟,帶馬就走,口中高呼不絕:“史師父啊,我給你帶來一份戰功哩!”

  史文恭哈哈一笑,飛馬而出,滿臉豪情,大喝道:“你倒是有孝心,不枉我辛苦教你一場!”

  劉舜仁氣得五內如焚,心道我闖蕩半生,何曾見過這般無恥之人?他那師父,也必然是個虛詐哄騙的小人!這等小人伎倆,使了一次已是僥幸,你們還準備使第二次不成?

  這時史文恭已趕了來,讓過周通,喝道:“來來來,不怕死的,便同史某交手!”

  劉舜仁見他還在作態,越發狂怒,踩定馬鐙,長身而起,當頭就把刀劈來:“騙子,先砍死你,再砍死你徒弟!”

  他這一刀,純心將史文恭一劈兩片,卻不料史文恭手上那條畫戟,呼啦一聲,便似一條活轉的真龍,橫空一掃,早把他雙刀蕩開,復又一回,月刃如霜,唰!二馬交錯而過,史文恭飛撲怨軍陣上,背后劉舜仁一顆人頭兀自高飛在空中未落。

  怨軍眾將一時看直了眼,周通那個嗓門,滿場哪個聽不清,因此都知史文恭是他師父,底下兵將都不由咬指:罷了,這對師徒當真奢遮,徒弟兩招殺了我們有名的狠人董仲孫董老狂,師父更是跋扈,一招便將劉統領人頭斬飛,這等豪勇,我們能擋住么?

  郭藥師等高手,則是另一番心境:都道是名師出高徒,為何這個徒弟竟有這么個師父?

  心中都不由為劉舜仁喊冤——此人武藝,在怨軍之中穩居前五之列!若不是因周通緣故,太過小覷了敵將,出招未留絲毫余地,史文恭再奢遮一倍,也難一招將他殺死。

  董小丑嘆息一聲,低聲道:“老郭,軍心已挫,退軍吧!”

  郭藥師怒目圓睜,在他心中,若不是自己太過謹慎,劉舜仁豈會這般枉死?愧疚之下,卻是彰顯出自身的豪杰肝膽,大喝道:“退個屁!蕭王爺一到,彼等全軍都要覆滅。你同老張壓陣,待我去為劉兄弟報仇!”

  說罷一拍戰馬,如離弦利箭般直直殺出,迎面攔住了史文恭,手中鐵槍呼的刺出。

  史文恭見敵方主將親出,也自抖擻精神,正要去攔,忽聽一聲怪嘯,刺耳蕩魂,心中不由一凜,手中畫戟稍慢,對方槍尖已至胸口。

  史文恭心中一驚,連忙側身,右手松開畫戟,豎掌猛推,嗡的一聲,生生將來槍擊開半尺,間不容發的躲了過去。

  這一掌當真是神來之筆,郭藥師不由贊了一個“好”字,史文恭后怕之余,卻是怒火大熾,揮戟便劈,對方當了兩招,尋個空又是一槍刺來,頓時又聽“┗`O′┛嗷嗚吼”怪嘯再響,史文恭心頭又是一凜,好在此番有了提防,及時揮戟將來槍架住。

  “你這是什么鬼槍?”

  連續兩次下來,史文恭已然看出是對方鐵槍所發異音,當即怒聲喝問。

  郭藥師瞇著眼,滿面寒霜,冷笑道:“我這條槍,以一百零八條厲魄鑄成,乃是天生兇物,你若死在我槍下,魂魄一般被槍吸入,待我往后殺敵時,你的魂魄想起慘死時情景,自然鬼哭不絕,這便是我‘鬼哭槍’的厲害處!”

  史文恭聽得心驚肉跳,但他絕頂武藝,血氣沖霄,膽魄自然遠勝常人,及時看出了郭藥師眼神中一絲詭詐之意,勃然怒道:“放屁!放屁!你這廝若當真有這般神通,又豈會被我家周通那傻小子唬住?你如今不說也罷,老子擺布了你,自會拆穿你的戲法!”

  有分教:戟落人頭戮,槍出厲鬼哭。人似林下獸,拼命競相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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