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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回 武孟德點破虛實

  大金國,會寧府,皇城外,驛館中。

  說是驛館,金國建立不過數年,和遼國打生打死,哪個國家同他建交?不過是倉促收拾出幾十間屋,掛上個驛館得牌子,權且安置宋使。

  天上一鉤殘月,館中一盞孤燈。

  燈光下,周通垂頭喪氣,跪在地上,前面是端坐的老曹,一眾兄弟圍在四下,神色各異的面目,都隱沒在陰影里。

  今日皇城中一番熱鬧,阿骨打令完顏宗雄送了一干人來到驛館,用了晚飯,馬政、呼延慶等自去休息,曹操將一干兄弟喚到自己房中,周通進房時兀自歡天喜地,摟著阮小七吹噓道:“小七哥,你是不知,我這‘俏郎君’綽號,著實實至名歸……”

  便聽曹操沉聲喝道:“周通!你可知罪!”

  老曹素來不曾同兄弟們如此說話,這一聲喝出,前世魏王風采盡顯,眾人都是一凜,均想道:哥哥這一喝,好大的威風!

  周通首當其沖,更是覺得心肝一顫,急忙望去,但見曹操形如虎踞,面沉如水,一雙眼睛,鋼刀般直逼在自己面上,頓時間腰背生寒,腿腳一軟,跪倒在地:“哥、哥哥,小弟、小弟知、知罪。”

  曹操不知自己此時威煞逼人,還覺奇怪:這廝怎這般不吃嚇?

  莫看周通出身平平,武藝亦不算出眾,若論膽氣,真個十足——

  挑釁呼延灼、熬刑曾頭市、喝破華州城、計誘李天王李成,生擒小先鋒、單殺妖知州……樁樁件件功績,膽色稍遜也難干出。

  且和李逵這般莽撞漢子還不同,周通乃是勇而不莽,且不說讓回踏雪烏騅、轉贈太阿寶劍,單說當初桃花山下娶親鬧劇,他也不是同一般大王般,直接強搶個妞上山便做了壓寨夫人,而是辦得有禮有情,大見體面。

  有那等俊俏看官不由要問,怎么就叫有禮有情呢?

  且說有禮,只看當日劉太公說法:“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

  二十兩金、一匹紅錦,這還只是定禮。他雖外號小霸王,卻不學霸王硬上弓,而是特意選了好日,專程要來入贅。

  要知贅婿身份低下,形同家奴,堂堂小霸王為何要入贅?只因那劉太公膝下無子,只得一個女兒,要靠她養老,故而周通一見傾心之余,卻不肯奪人之美,甘愿做個贅婿。

  這番舉止,不說比之色鬼王英之流,便是滿江湖的山大王,除了那等全不好女色的,有幾個能匹及小霸王?便是桓侯張翼德,搶夏侯氏時可也沒想起下聘禮啊!

  那么何為有情呢?當日小霸王醉入銷金帳,下山時他便醉了,“帶著七八分醉意”,所謂酒后見人品,這個七八分醉的小霸王見了劉太公,彬彬有禮,不肯受他拜:“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泰山何須如此迎接?”“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

  待入得洞房,其所說兩句話,更見一個情字,乃是:“伱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里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嘍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再是:““做甚么便打老公。”

  一個喝醉的大山賊,見洞房黑洞洞,只道岳父節省,當即要扛桶好油供他點燈!

  繼而挨了劈頭蓋臉一記重拳,不想著還手,只是抱屈新娘為甚要打老公?這等人情,便是尋常百姓間,也算厚道人也。

  這些往事,曹操曾聽花和尚細細說及,因此暗暗地高看周通一眼,平日里他鬧出些“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破事,也都睜眼閉眼過去,所幸周通乃是個福將,結果卻都不壞。

  然而他自家心里也自有數,將來事業愈大,兄弟愈多,彼此之間,不能純以情義結交,要做大事,自然要立規矩、章法。

  尤其是如今身處異國,更不容行差踏錯,今日周通見色起意,自作主張,兄弟們起了眾怒,老曹正好使一招順水推舟,便拿周通立了規矩。

  不料一聲喝問,這個素來膽氣十足的小霸王,竟是嚇得話也說不周全,臉色瞬間變白,老曹想起他平素為人,心中不由一軟,嘆一口氣,把那身威煞卸去少許,淡淡道:“既然知罪,倒也好說,你且自家說來,卻是何處做得差了?”

  周通不敢看曹操,低著頭,磕磕巴巴道:“小弟罪在、罪在擅作主張,前番哥哥們定計,原是讓貫忠哥哥出頭,小弟卻不合搶了貫忠哥哥風頭,自家武藝又不大得濟,若非史大哥及時幫襯,卻是壞了哥哥大事。”

  曹操皺起眉道:“你既肚里清楚,豈不是明知故犯?”

  周通越發惶恐,面露懊惱悔恨之色:“小弟便是鬼上身!本來好好坐著,一眼看見那個公主,不由心也跳、口也干,卻似中邪一般。后來見那皇帝要罰她,心里只如打鼓般慌亂,腦袋里一陣迷糊,再回過神,早已站著和那皇帝起爭執也……”

  他這廂絮叨絮叨說話,曹操越聽神情越是古怪,忍不住抬頭看向一眾兄弟,卻見眾人神態亦都是奇形怪狀,都不曾料到,這廝竟真個對人家公主一見鐘情。。

  只有“沒面目”焦挺,表情同往常無二,自家點了點頭,自語道:“這般說來,周通哥哥乃是見色起意,故此竟敢違哥哥將令,軍中法度,違令者斬,周通哥哥倒是好膽色也!這莫非便是那些酸丁說得甚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周通本來好好跪著,聽他一番話,頓時嚇得癱軟,驚道:“如何就違令者斬了?哥哥,且打個商量,不要用刀斬我,只把棍子打死我如何?”

  曹操奇道:“棍子打死,豈不是零零碎碎受苦?”

  周通哭喪臉道:“小弟這個身板,若要打死,算來一百棍子足矣,然而小弟跟哥哥討個情面,分期挨打行不行?每月打上十棍,打足一年,便算了賬。”

  焦挺扳著手指頭算了一回,奇道:“那豈不是多打了二十棍?”

  周通怒道:“哥哥許我分期,難道我便這般不要臉?若不計上利息,如何算得好漢?”

  許貫忠搖頭失笑:“妙哉!周通兄弟急智非凡,怪不得曾頭市那等虎狼穴,他亦能熬上許多日子。”眾人聽了盡皆大笑。

  曹操亦忍俊不住,搖頭失笑:“偏你這廝會自說自話,誰說我要殺你?罷了,以往是為兄我過于隨性,不曾同兄弟們定下規矩,原不能怪你一個。”

  隨后神色一肅,替聲道:“周通,你也莫怪為兄的無情,我等如今做的乃是天大事業,不同以往混跡江湖,一絲差錯亦不能容。大家議好的事,因你橫生枝節,這一節便是你的不對。然而不曾聲明規矩,以至兄弟們心中散漫懈怠,這一節,卻是我做哥哥的不對,姑且念首犯,你和我一人都打二十軍棍,你可服氣?”

  周通聽了,先是把頭連點,隨即又拼命亂搖,嚷道:“哥哥打我無妨,只是與你又有何干?這棍子萬萬也打不到哥哥身上,一共四十棍,小弟全數扛了便是。”

  林沖、花榮等亦是大吃一驚,一時間人人皆開口相勸,老曹聽得不耐煩,把臉一虎,喝道:“都且住口!吾如今要立規矩,為的是我等宏圖,難道當兒戲不成,還能討價還價?廢話且都少說,今日板子,若不打在我屁股上,兄弟們以往散漫慣了,如何肯重視這些規矩?”

  “好!”樊瑞忍不住贊嘆道:“昔年曹孟德行軍,誤踏麥田,犯了自家軍令,割發代首,三軍自此莫敢不從!哥哥行止,大有古人之風。”

  焦挺聞言,不由皺眉道:“這算什么?發就是發,首就是首,若是能代,那割了又有何意義?我哥哥武孟德,卻是勝過這個曹孟德,說打軍棍就同周通同打,何嘗弄出甚么以馬鞍代屁股的說法?”

  曹操老臉一紅,強笑道:“焦挺兄弟,真個直言直語。”

  林沖知道老曹來歷底細,聞言神情古怪,瞄了瞄焦挺,暗思道:哥哥號稱奸雄,做事不拘小節,說不得正要說出,我等身在金國,挨了棍子不免行事不便,且以馬鞍代之呢,被焦挺這一扯,怕是臉皮再厚也難說出。

  許貫忠笑道:“焦兄弟之言,對又不對,《孝經》有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孟德公割發代首,性命雖無損,德行卻有傷,可見其自刑之森嚴也,若非如此,三軍又豈會為之肅然?”

  焦挺聽了,懵懵懂懂點頭:“原來如此,發就是首。”

  曹操也不叫別人,當即點了焦挺、時遷兩個行刑,肅容道:“何以單單選你兩個兄弟?只因焦挺稟性最直,這等直人便不會徇私,時遷雖然學得是走千家、穿萬戶的本事,然而心中卻有凜冽丈夫氣,亦不會徇私手軟。”

  焦挺、時遷聞言,都不由心中激動,焦挺道:“哥哥放心,小弟必然不留情,該怎么打,便怎么打也。”

  曹操點頭,同周通兩個并排趴倒,讓那兩個以槍桿代棍,各取條手巾咬在口里,劈里啪啦二十棍打完,都疼得汗如雨下。

  曹操乃是時遷所打,時遷雖不曾容情,卻也不曾刻意用力,他力氣本亦有限,打完之后,臀部雖然腫脹,卻無大傷,老曹齜牙咧嘴爬起,口中道:“我等以后行事,令必森嚴,今日這二十棍,回去后你們當遍告諸人,以為警戒也。”

  眾兄弟無不凜然。

  曹操又把周通扶起,周通扯出口里毛巾,哭道:“好個沒面目,幾乎打殺我也。”

  焦挺看看周通屁股,皮破血出,倒也愧疚,擠出一笑:“他日我若犯錯,由你打回來。”說罷取了金瘡藥,便替周通相敷。

  是夜,兩人皆趴姿入睡。

  到了次日,阿骨打那里毫無動靜,只婁室來見曹操,匆匆忙忙的留下句話就走:“結盟之事,牽連甚廣,吾主聚眾而議,眾意難協,料來非一日可成。武兄弟且帶眾人隨意玩賞一番,待有所抉,再行相邀。”

  馬政聽說,頓時驚慌:“啊呀,我等不辭艱辛,跋涉數千里而來,若是辦不成此事,如何有臉回見童樞密?他老人家數年苦心造詣,豈非付之東流?不行,我要去求見金主,當面說之。”

  被曹操一把扯住,嗔道:“汝乃國家大臣,飽讀圣賢書,豈不聞:上趕著不是買賣!”

  馬政聽得雙眼發直,實不知哪位圣人有此高論。

  曹操低聲道:“宋遼之間,承平百年,官家和童樞密雖有逐鹿幽云之念,然而幽云失之久矣,又豈急于一時?反而是金國,和遼國已同水火,女真兵鋒雖盛,畢竟人少,契丹百足之蟲,猶有再戰之力,你且細思,誰才該急著結盟?”

  馬政皺眉道:“可是……”

  呼延慶忽然插口:“馬大夫且休多言,聽武節度說完。”

  曹操贊賞地看了呼延慶一眼,又道:“再者,金國初立,正欲與大國結交,求個名正言順身份,才好與遼國分庭禮抗,天下大國,舍我其誰?你再細思,究竟誰個急著結盟?”

  說罷四下一看,見一眾兄弟也在傾聽,微微提聲道:“更何況,宋遼兄弟之國也,金國不與我結盟,真個不擔心遼主割幽云十六州之土,求宋軍幫他平叛么?”

  說到此處,馬政終于色變,駭然道:“啊呀,還有如此招數?可是……契丹精兵,尚難當女真一擊,我大慫軍……”

  曹操聽得直翻白眼,林沖忽然開口低喝:“蠢材!朝廷用你為使者,當真可笑。你道宋軍不能戰,金國豈能知之?縱然有傳言耳聞,呵呵,我等隨哥哥一路血戰廝殺,處處彰顯武功,卻是為何?”

  馬政眨了眨眼,一時倒沒計較林沖罵他,反而露出狂喜之色:“啊呀,啊呀呀,啊呀呀呀……我明白了,原來你們戰必爭先,卻是為了讓金國知道,宋軍敢戰、能戰!”

  阮小七聽得滿心煩躁,忽然拔刀,在地上猛剁三刀:“哇呀呀呀,不是說當了大官兒的都是文曲星下凡么?這個文曲星,怎地比我小七還笨?”

  焦挺點頭贊同道:“比我還笨。”

  一眾兄弟,搖頭四散,留下馬政一個歡喜鼓舞:“妙啊,妙啊,原來如此,這般說來,女真人晾著我等,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主動權原來在我大宋手中!啊哈,啊哈,這一番出使,馬某人必留個好名兒在青史不朽也!”

  說罷一抬頭:“咦?人呢?馬某要請你們去喝酒逛青樓啊!”

  曹操點明了其中關竅,便不再多加理會,帶著一眾兄弟出門,要借這難得空暇,好好看一看女真風土,二十個好漢浩浩蕩蕩,風采不凡,其中尤其以曹操、周通,走路最為跋扈。

  只因屁股上覆著厚厚膏藥,因此只能叉著腿走,曹操個矮,還不引人注意,周通那般個頭,大搖大擺走起,雙眼睥睨四顧,許多女真好漢看了,眼神都不由冒火。

  這時忽然一匹五花馬踢踢踏踏跑來,馬上人嬌聲道:“咦,果然是天朝上國,走路都與別人不同。周通,你等要去哪里?”

  周通扭頭一看,正是完顏烏璐,頓時眉開眼笑,屁股也不疼了:“啊呀,公主!今日你父皇議事,我等閑居無聊,出來走動走動,也看一看本地風土人情。”

  烏璐笑道:“你們這般亂走,哪里看得出好處?左右我也無事,既然恰好遇見,干脆帶你們賞玩一番,這會寧府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可都盡在我心中呢。”

  周通愈發歡喜,下意識便要答應,一個“好”字生生咬在了牙縫間,扭頭去看曹操面色。

  曹操暗自點頭,這二十棍總算沒白挨,當即笑道:“難得公主美意,我等……”

  話音未落,卻聽身后有人道:“阿彌陀佛,故國朋友,遠道而來,不如到貧僧禪院中飲杯茶水如何?”

  眾人回頭看去,不是昔日的王教頭、如今的大金國師普風和尚,又是何人?

  曹操正欲應答,烏璐早已撅起了嘴:“國師,我先來的,他們今日是我的客人!你要請喝茶,過幾天再請不遲。”

  老曹本欲和烏璐打聽些金國虛實,然而放著現成的普風在此,想來烏璐一個天真公主,畢竟能知幾何?兩人于情報上孰重孰輕,不問可知。

  當即假做思索之色,隨即笑道:“罷了,烏璐公主固然是一番美意,卻也當憐惜國師他鄉逢故知之喜也,倒不如這般行事,周通啊,你乃是我們兄弟中,一等一頂能干的人才,你便陪著公主,打聽清楚這里好吃好玩的所在,回頭再領大家去。我們則去國師寺中隨喜一番,暢敘故國情誼,豈不是兩全其美?”

  烏璐一聽,她眼中本就只在乎周通一個,旁的都是拖油瓶,沒了更好,當即喜上眉梢,上下打量曹操一眼,夸贊道:“正是兩全其美呀,你這個人,做事真是講究,也罷,本公主且待周通熟悉一番,你們以后自和他去耍子便好。”

  她見周通沒騎馬,索性也跳下馬,和周通比肩而行。周通邁著鴨子般腳步,口說手比,早已說出無數妙語,逗得烏璐笑聲不斷。

  曹操使個眼色,時遷微一點頭,知道曹操是怕周通惹出事故,獨自一個難以收拾,當下拉著焦挺,遠遠躡著周通、烏璐而去。

  普風看在眼里,嘆一口氣,搖一搖頭,露出一絲笑意:“武節度、林教頭,還有諸位兄弟,請吧!”

  有分教:割發代首奸雄志,大棍同挨兄弟情。偉業同籌須共力,規矩法度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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