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北數十里,有山高約二百丈,此鞍馬山也。山之南麓,寶剎莊嚴,此鞍馬寺也。
鞍馬寺者,過海大師鑒真之徒鑒貞上人開山而創,迄今二百余年矣。
寺后有谷,為寺中歷代僧正埋骨之地,名曰僧正谷。
僧正者,僧官之職稱也,《大宋僧史略》有云:“正,政也;自正正人,克敷政令故云也。蓋以比丘無法,如馬無轡勒,牛無貫繩,漸染俗風,將乖雅則,故設有德望者,以法而繩之,令歸于正,故曰僧正也。”
一言以蔽之:戒律院首座。
僧正又稱法印,其下為僧都,僧都又稱法眼,其下為律師,律師又稱法橋。
鞍馬寺僧正谷中,有僧都于此修行,姓鬼一,不知其名,人呼曰“鬼一法眼”。
鬼一法眼以劍術享譽扶桑,深居簡出,每現人前,必帶赤面長鼻之面具。小民不知虛實,以訛傳訛,皆道他乃是壹演僧正轉世化為天狗,即“鞍馬山寺僧正坊大天狗”也。
這一日,鬼一法眼正在打坐,忽有僧侶來報,有皇室信使來見,鬼一法眼受皇室供養極多,遂戴上面具,令傳使者入谷。
那信使急步本來,行禮罷,遞上書信,鬼一看罷,雙目精光一閃,淡淡道:“以一人之力,斬盡百人,吾亦能為之。多派些人圍剿便是,何必要吾出陣?”
信使低聲稟道:“法皇陛下請得安倍泰親大人親自觀星卜卦,卜得卦辭曰:天魔王乘龍西來,九尾狐禍胎身懷,十六鬼鬧亂天下,平安京血染蒼苔!據斥候所報,那人跨鯨渡海,此鯨大如山岳,安倍大人料定乃龍王所化。”
鬼一法眼聞聽此言,漠然片刻,緩緩挺起腰板,沉聲道:“安倍泰親的本領,不輸于他的高祖晴明大人。既然是他的卜卦,的確不可小視。自在天魔乃佛敵也,其至扶桑,必是佛祖欲假我之手,除滅此獠!”
說到此處,他霍然而起,厲喝道:“你去回報法皇,我將在琵琶湖畔,斬殺天魔,護國衛道。”
同一時刻,曹操皺著眉頭,冷然道:“不必找了,你那仆人,定是敵方所派奸細。”
坂部一郎面色難看,搖頭道:“怎會如此?此人追隨我已逾三年,如何會是奸細?”
曹操冷笑道:“那只能說明,三年之前,你已經被敵人盯上。”
原來三日前,越前國密林外一戰,曹操陣斬百人,時遷、坂部兩個掠陣,沒放一人逃走,然而次日宿營醒來,坂部一郎的幾個仆從中,忽然一個名喚熊坂長范的不知所蹤。
此前未遇見曹操時,坂部一行前往平安京,沿途屢遭刺殺,這個熊坂長范作戰最是勇猛,深受坂部一郎期待,本預備將其隆重推薦給主上藤原長實為其武士,卻不料此時沒了蹤跡。
見坂部一郎搖頭不信,曹操亦不愿多言,卻是轎中的玉藻前輕聲說道:“義父大人,難道不曾有所懷疑么?我們自那須野而來,行蹤何其保密?可是為何敵人屢屢能夠圍堵我們?”
坂部一郎身形一震,驚道:“因為我們中,有奸細?”
他惡狠狠看向余下的六名仆從,包括服部忍在內的六人,頓時把腦袋搖得飛快,坂部一郎移開目光,神色漸漸猙獰:“難道真的是熊坂君么?枉我如此厚待他!若再遇見,吾必殺之。”
玉藻前輕輕道:“他若真是奸細,只怕此時武植大人和時遷大人幫助我們的情報,已經掌握在白河法皇的手中了……”
坂部一郎咬牙道:“既然如此,我等只能拼命趕路,但愿中納言大人得到消息,能夠派人前來支援。”
當下趕路急行,走到傍晚時,迎面看見一個大湖,遼闊無比,周圍群山起伏,倒影于湖光中,讓人胸襟一暢,曹操、時遷齊聲贊道:“好個大泊,當真不凡。”
坂部一郎見兩位“上國使者”盛贊本國風光,大為驕傲,指道:“此琵琶湖也!自北及南,長近百里,我等沿湖而行,便可抵達平安京了。”
曹操四下望去,但見山高林密,唯有湖畔道路利于通行,嘆息道:“這般說來,敵人若要攔截,倒也容易。”
當夜宿于湖邊,坂部一郎帶著仆從去湖中抓魚,時遷覷個機會,拉著曹操到一旁,私語道:“哥哥,既然知道沿湖而行,必然遇敵,何不入山繞行?”
曹操道:“此番陰差陽錯涉足扶桑,已然誤了許多光陰,早早辦完此事,也好覓船歸去,若是在山里繞行,又不知要耗多久。”
時遷不解道:“若是急欲歸時,又何必牽扯進扶桑人的事務里?棄了這些人,我同哥哥徑直往那平安京,小弟把出些手段,弄些金銀何難?尋個港口,買條船兒走路便是。”
曹操搖頭道:“卻又不然!兄弟,我本無意至此,既然天意到此,卻是生出個別的想頭——這個扶桑國,恰在金國之東,那個鯨海,似乎也不甚大,伱且想,若有一日我等和金國大戰,從此遣一支兵馬,跨海便可直抵金國腹心,卻又何如?”
時遷聽了一驚,這才知道曹操竟然欲布個大局面,不由道:“那扶桑國自有國主,又如何肯輕易出兵?”
曹操笑道:“此正是吾不棄彼等之故也!那個中納言藤原長實,顯然是天皇這一派的人,如今扶桑威權,盡在其祖父白河法皇之手,呵呵,扒灰都扒到了孫子頭上,他堂堂天皇,豈能甘心?法皇、天皇兩皇相爭,豈不正是吾等于中取利之時?”
時遷驚道:“原來如此!哥哥到扶桑不過幾日,便定下如此宏圖,當真奢遮!只是看他情形,那天皇卻是勢弱,若是敗了卻又如何?”
曹操眼睛一翻,哈哈笑道:“若非他勢弱,吾如何好下手?至于敗了如何,敗了便敗了,你我身穿寶甲,一身藝業,逃命總不為難,了不得便逃出那平安京,別尋一個大城,由你施展技藝,撈些錢財買船回去便是。”
時遷一想,也不由笑了起來:“倒是小弟想的多了,反正是他扶桑國的事情,索性大鬧一場,若能得手自然最好,若不能得手,便當同哥哥來游玩一遭——哈哈哈,小弟還以為哥哥之所以愿為護衛,是看上那個扶桑婆娘呢,若是如此,小弟一副蒙汗藥,帶她同回青州便是。”
他越說越高興,眼睛閃亮起來:“哎,哥哥!這般一說,那個扶桑小娘子,卻是玉貌花容,曠世少見。小弟想那什么鳥尾巴天皇,何德何能,匹配如此佳人?此女不是算過命,說有后妃之份么?說不得正是應在哥哥身上也。”
他這一說,老曹卻是愣住了:我弟弟說得很對呀!
老曹丈夫本色,那玉藻前如此容顏,豈有全不動心之理?只是一來對方乃是夷狄之女,多少有些看不起,二來自見了女真之強,無日不思如何破之,此前聽坂部一郎闡述了他國內紛爭,當即便動心,欲就中取事,一時間倒沒打玉藻前的主意。
可是時遷一提,尤其是“后妃之份”四個字,著實說到了老曹心中。
就如漢高祖劉邦的皇后呂雉,也曾有相士語其“貴絕天下”,這等事情,便如祥瑞一般,雖然難言真假,卻不免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便是自家真個心中不信,百姓們也難免當真——
若不然,陳勝吳廣起事,學什么狐貍叫呢?
除此之外,玉藻前的容貌也的確罕見難逢,尤其對老曹而言,這個小巧的扶桑女子,別有一樁妙處——他如今妻妾三個,扈三娘人稱“一丈青”,李師師也是長身玉立,潘金蓮雖然玲瓏些,依舊比自己高了半頭,大丈夫雖不拘小節,可誰又真愿意低人一頭?
尤其是在這扶桑,體會了兩輩子都沒嘗試過的“高人一等”滋味后,老曹忽然對精致小巧、且比例極佳的女子起了慕艾之心。
眼珠子轉了十幾圈,老曹嘿嘿一笑,把手擺了擺:“此事且容后再議,待我見了那鳥羽天皇,自有一番主張。”
琵琶湖從北至南,長約百里,繞著湖畔而行,卻是遠遠不止,又行兩日,依舊是湖光山色之間,這時時值正午,炎陽難擋,曹操幾個鉆到林蔭里,欲要歇避一時,待那日頭稍稍和緩些,再行趕路。
眾人拿出清水、干糧,正要用些果腹,忽見前面搖搖擺擺,走過一個怪人來。
那人身披斗笠箬衣,遮蓋住了臉面、身形,低頭而行,左手搖著團扇,右手拄著長杖,不緊不慢走來。
老曹一見此人,頓時有些不喜:堂堂扶桑國,怎么還有這等長人?
看此人個頭,怕是足有六尺上下,方在宋金,都不算什么,放在扶桑,卻是有些駭人聽聞了。
坂部一郎等人也自看見來者,坂部低聲叫道:“哦喲!好一條威猛的大漢!”
隨即似乎想到什么,頓時一驚:“啊呀!這個大漢,莫非是法皇派出的高手,欲要截殺我等?”
曹操點了點頭,低聲道:“前天經過那村子,不是說有人偷了他們的馬去?依我之見,便是那個奸細偷了馬,飛奔至平安京報信。呵呵,既然知道有我兄弟兩個相助你,若還僅派一人來,必然是真正的高手!”
坂部一郎搖頭道:“武大人莫要妄自菲薄,你可不僅是百人斬這般簡單,那些足輕倒還罷了,被你所殺的武士們,都是平安京有名的高手,卻如櫻花般凋落在你劍下。面對你這等無雙の劍圣,便是以白河法皇的狂傲,也不敢僅僅派一個人來送死,也許……只是過路之人。”
坂部一郎離開京都十余年,卻是不知新近數年,京都中出了哪些人物,因此做出這般判斷。
曹操道:“卻也不必多想,總不過兵來將擋罷了。”
說罷,幾人不再看那怪人,自顧飲食。
那個怪人扶杖而行,鐸鐸聲由遠及近,一直走到曹操等身旁數丈處,方才止步,斗笠下傳來一個有些怪異的聲音:“跨龍而來的唐人劍圣,就是你么。”
曹操嘆了口氣:“罷了,果然是敵人。”緩緩站起身:“不必多言,要打便打,打完我等還要趕路。”
時遷暗自思忖:哥哥方才說若此人是敵,必然是個高手,既然是高手,如何肯讓哥哥冒險?不若我先出手,便是敗了,哥哥也能趁機窺見虛實!
當下怪叫道:“藏頭露尾的鼠輩,且看我‘鼓上蚤’揭開你面目!”
話音猶在回蕩,人已高高躍起,手中彈弓拉得滿滿,弦開處,幾道寒光或是直射、或是斜飛,甚至有一道光繞了一個弧線,射向來者后背!
時遷這個彈弓,素來打得是鋼珠,準頭、勁力都極為了得,然而他前番殺盡斥候,很是弄了些斥候們的暗器,其中尤其以坂部一郎所說的“手里劍”為多。
那些手里劍,或是三尖、或是四角、或是五星、六角,時遷這幾日不住手的把玩,他那雙手原本就遠勝常人,幾天下來,著實把手里劍玩出了花兒來。
他嫌抖手發出不夠及遠,干脆用彈弓來射,又憑借角度放置不同,打出不同的飛行路線,如今一次已能打出五枚,或直或曲、有快有慢,著實讓人難防難閃。
坂部一郎失聲叫道:“好手段!”心中冷汗大冒:若是這些手里劍是對付我,只怕必死無疑!
然而那怪人卻是低低一笑,手中團扇,仿佛撲蝴蝶兒一般,輕輕幾拍,便將上下左右的暗器盡數排落,也不回身,手中長杖往后一背,但聽叮的一聲,將背后那枚暗器也擋住了,聽那清脆聲響,其杖非鐵即銅。
時遷時刻記得曹操所說“真正高手”四字,手里劍發出,隨即便棄了彈弓,摸得鎖鐮在手,當頭便砍,下面腳一踢,那鏈子另一端的鐵砣凌厲飛出,直擊對方下盤。
鐮刀劈落也還罷了,底下那鐵砣一擊,卻真正是神鬼莫測,曹操眼中一亮,正要叫好,卻見對方往后一躍,輕飄飄落在一丈之外,鐮劈砣打,盡數成空。
這正是:谷中法眼劍光寒,湖畔時遷鐮鎖纏。天狗天魔逢狹路,風起扶桑渡海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