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之上,明月孤懸,往昔清麗的明輝,卻因山火的熾盛而黯淡。
起伏的道路上,馬蹄正疾。
出鞍馬山向南十余里,即抵平安京。
一路上,藤原長實騎著矮馬,略顯滑稽地伸直了脖子,向曹操講述著這座城池的布局。
此城之形制,以長安、洛陽為母本,北側為大內里,又名平安宮,即皇城也,皇宮、左右近衛府、左右兵衛府、匠寮、馬寮、造酒司等等諸般府司,皆在皇城之內。
皇城有墻,墻高丈余,于扶桑人的身材而言,“高極難攀。”
皇城正南大門曰朱雀門。朱雀門外,朱雀大道貫通南北,將平安京均勻的分為左右兩京。。
朱雀大道之左,稱為左京,又稱“洛陽”,之右為右京,又稱“長安”,兩京街道數百,皆橫平豎直,高處遙觀,便如棋盤般齊整。
大內里周圍,皆權貴所居之地,觀其姓氏便知端倪——
原來以彼時扶桑人而言,非權貴則無姓氏。權貴者,京都公卿、諸國守護也,其中又以藤原、源、平、橘四者為首,謂之四大氏族。
四大氏族枝開葉散,許多支脈自立門戶,僅以藤原四家之一的藤原北家舉例,便有選擇以所在街道為姓氏,如一條、九條、萬里小路等,又或以自家所在地為姓氏,如日野、西園寺、鷺尾等,而這些街道、地點都在大內里周圍,旁人一聽便知乃是天皇近臣。
書中暗表,扶桑國平民無姓,這等規矩,要到往后近千年,明治天皇在位時,因收稅、服役不便,譬如一個村里六個小夫、八個胖虎,官府如何分得清誰是誰?這才令百姓們各自取姓。
后人一知半解,往往以為姓氏越多越高貴,亦乃誤讀。例如“大身狹屯倉田部”,聽上去像一個傲慢的武士,實則卻是“大大的、細長的屯子的糧庫邊”之意。若中國亦是這般取姓,便會出現“遼北德彪”、“象牙山廣坤”之類人物,筆者亦該名曰“月牙湖彥祖”也。此題外話,暫且不表。
總而言之,平安京之北,非是皇族,即為權貴,而自鞍馬寺南去,直接便殺到此地也。
要知平安京雖仿長、洛,卻有一樣東西不曾學得,便是城墻。
扶桑四面皆海,外敵罕見,又多地震,故而不立城墻,引鴨川、歸川之水為護城河,沿河兩岸,遍植八重櫻。
曹操等趕到河畔時,藤原長實文縐縐道:“可惜已是六月,若是賢婿二、三月來此,便能見到八重櫻盛開,萬千離紅落滿河面的瑰麗奇景。”
曹操一笑,淡淡道:“今夜平安京滿城流血,便當做是滿地落櫻吧。”
他不過順口一句話,卻是恰好契合了扶桑人的審美,藤原長實當即興奮的滿面漲紅,鼻息都粗了許多,扭身對一眾武士高喝道:“諸君,可曾聽見武君所言?沒有櫻花的平安京,并非它最美的模樣,今夜吾等當以手中刀槍,讓敵人的鮮血綻放如落櫻,喚醒平安京最綺麗的一面。拜托了哇,諸君!”
八十余名騎兵聞言,立即興奮了起來,齊聲怪叫道:“若能在這最美的平安京中戰死,真是不負平生的快意之事啊。”
曹操見這些騎兵陡然瘋狂如野狼,心中暗暗稱奇:這些矮子兵的士氣,貌似很好調動呀!他們似乎對盛大的、緊要的場面,有一種發自骨髓的向往和癡迷,這若是運用得當,或者能給女真人制造不少麻煩……
河面之上,有木橋一道,橫跨河面,寬近三丈,本來曹操、藤原長實兩個并轡在前,不料那些騎士受了激勵,有七個一向以勇武著稱的,各自挺著大身槍,高喝道:“夏季的第一朵櫻花,應自吾輩手中綻放呀。”不顧禮儀地超過了曹操、藤原長實,沖上長橋,打馬狂奔,藤原長實大笑道:“武士們的進取之意,熾烈如火,真讓吾輩動容,以后你七人可名為‘燃燒の七本槍’……”
話音未落,忽然對岸樹影中跳出千余弓手,手挽扶桑特有的長弓,那弓比人還高,其形上長下短,全不似中華之弓那般兩端對稱,這種弓難以及遠,但穿透力卻是頗強,所謂“長弓巨矢,抵近而發。”
只是這些弓手此刻所用,皆是火箭,千余人挽長弓,搭火箭,一瞬間火光滿天,勢如流星雨落,“燃燒の七本槍”高聲慘叫,各自身中數十箭,人馬皆倒,頓時化為“燃燒の七豪豬”。
藤原長實驚聲尖叫:“不好!白河法皇早有準備,老賊好狠毒,這是要燒斷木橋啊。”
曹操神情一肅,許貫忠趕上前,急聲道:“哥哥,這平安京軍馬總共不過四千人,這么多弓手,顯然是將各部弓手都集中在一處!那個白河法皇,怕是早有準備。”
曹操點頭,沉聲道:“他用火箭,一者阻敵,二者燒橋,若要燒橋何不早燒?想必打了半渡而擊的主意!卻也不可小覷他,我若這般用計,必先調兵馬渡河,待敵人過橋受阻,自后方左右夾擊。”
藤原長實聽了,面如死灰:“啊呀,啊呀呀,那我等怎么辦?賢婿,要不你保著我逃回宋國吧……”
曹操呵呵大笑:“岳父啊,欲行大事,豈能不歷險阻?放著小婿在此,定叫那廝算計成空便是。”
說罷把眼一瞪:“諸位兄弟,且聽為兄號令,聯手破敵!”
十余個兄弟齊聲吼道:“小弟們在!”
好漢們聲如洪鐘,士氣如虹,頓時讓藤原麾下騎士們為之一定,都不由佩服:不愧是上國來的鬼怪,竟無一絲怯意。
曹操伸手往前一指:“樊瑞、焦挺、解珍、解寶、孟康、段景住,令你六個下馬步戰,過橋殺散弓手!李俊、張順,伱兩個泅水暗渡,與他四個呼應。孫安,你領十余個扶桑武士,待樊瑞等纏住敵人,飛馬殺過去。”
點到的兄弟們齊聲道:“小弟遵命!”當即過橋的過橋,下水的下水,他們皆有魚鱗甲貼肉穿著,面甲一拉,無畏敵人弓箭。
曹操又道:“貫忠、文恭,你兩個領三十名武士,沿河往左廝殺,若他敗逃,殺出五里方還;廷玉、阿里奇,你兩個領三十名武士,沿河往右廝殺,一般殺退他五里回還。呵呵,他欲以伏兵擊我,我且以奇兵破之!”
四個高喝道:“小弟遵命!”各自抖擻精神,帶了那些扶桑騎兵,往左右殺去。
曹操看看左右,還有時遷、周通、烏璐,以及坂部一郎幾人,笑著對藤原長實道:“岳父勿驚,且看兄弟們破敵。”
藤原長實勉強點點頭,心下兀自驚惶。
曹操觀其神色,不由暗暗喜悅:我這個外國岳父,色厲而膽薄,好謀而無斷,臨事惜身,倒有些當年本初腐朽后的風采,呵呵,留他在扶桑掌大權,倒是甚為合適。
這時忽然轎簾一掀,悰子急步走到曹操身前:“武植,我祖父已布下千軍萬馬,你們才幾個人?這場仗贏不了,不如你捉了中納言歸降,我去求祖父寬恕,送你們回大宋如何?”
藤原長實大驚,怪叫道:“內親王殿下,我、我一番忠心,全是為了天皇陛下啊。”
曹操側目看去,悰子自幼習武,相貌雖然婉約秀美,身材卻頗為豐滿健美,個頭又高挑,穿著玉藻前的衣裙,便似緊身衣一般,裹得玲瓏畢現,暗嘆道:廷玉一丟而再丟,看來也全非他不濟之故。
他轉過頭去不看,笑道:“我聽說扶桑禮儀,與中原大同小異,你曾和廷玉患難同袍,這也是上天注定的姻緣,你直呼吾名,未免無禮,該喊我武大哥才對。”
悰子哭笑不得,搖頭道:“好好好,武大哥,時間緊迫,我們說正事可否?祖父最是憐我,我去向他求情……”
曹操搖頭道:“你那祖父,先奪子孫之權,又扒孫媳婦的灰,豈是個有情誼的?他頗有梟雄心性,你去求情,說不定一怒連你也殺了。你不必多說,看你面上,我只奪其權,不傷他性命便是。”
悰子焦急道:“武大哥,你太也要強……”
曹操打斷道:“非吾要強,弟妹著實不知,我等卻是真強,你看——”
悰子見他負手昂頭,那般姿態,倒比自家祖父更為囂狂,忍不住順他手指看去,卻見樊瑞等六個扯了衣服,露出魚鱗甲來,拽開大步直沖,各揮兵刃撥開火箭,偶有落網之魚,也被盔甲擋住,徑直沖到了對岸,大開殺戒。
那些弓手也非全無戰力,離得近的,紛紛棄弓拔刀,然而焦挺雙刀舞成一個銀球,著地滾將去,哪里人多便往哪里殺,所過之處,血光四濺,殘骸亂飛,便如一個長了輪子的絞肉機一般。
解珍、解寶雙雙虎吼,各挺鏜叉,便似虎入羊群一般,仗著兵刃分量,左掃又砸,當真是:一掃一片草兒,一砸一個餅兒,孟康、段景住各舞一把樸刀,跟定解氏昆仲,把那些倒而未死的挨個放血。
中間樊瑞飛錘砸翻十余人,搶了個空,披發仗劍,做法請出騎龍舞錘的必大將,頂在頭上廝殺,那些弓箭手見了,都嚇得雙腿發軟,高聲叫道:“中國のお化けが來た!”(中華的鬼怪來了)頓時想起這便是那“亂法の鬼王”,怕吃他抓去無間地獄受苦,凡他至處,紛紛棄了兵刃扭身就逃。
這時河面上水花一綻,李俊、張順兩道身影,出水狂龍般躍上岸去,那些弓兵本來都在看樊瑞、焦挺等人,哪里料到河里鉆出人來?一雙好漢揮刀照著腦后只顧亂砍,頃刻間磔翻二三十個,局面愈發混亂。
孫安看見敵陣已亂,將手一揮,領著二十扶桑騎兵沖過橋去,孫安親自在前,在敵陣中往復沖突,大肆砍殺,那些弓手到了此刻再難支撐,各自發一聲喊,丟了武器,大潰而散。
悰子看得呆了,她雖早知老曹等人本事不凡,但是如今局面,分明是白河法皇不僅兵多將廣,更加預備在先,這種以多打少、以有備打無備的情況下,老曹不過臨陣定計,翻手便將之擊破,讓她不由心生寒意。
這時,北岸左右一里處,殺伐之聲大起,悰子知道,這必定是白河法皇所伏兵馬,已遭發現。
她此刻不敢指望白河的兵馬能贏,只暗暗祈禱,希望祖父不要太過急功近利,將麾下兵馬盡數派到此處。若祖父身邊還有足夠人馬,據皇城而守,說不定還能有些轉機。
與她沉重的神色相反,方才惶惶不可終日的藤原長實卻是仰頭大笑,樂得晚飯都能看見了:“啊哈哈哈哈哈,我在平安京,早聞賢婿善戰之名,卻不知竟然如此善戰,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幾聲,忽然手指平安京,耀武揚威大喝:“白河老兒,你費盡思量埋伏我等,卻也不過如此,哈哈哈哈,憑你這廝,如何能秉權理政?”
話音未落,卻聽背后有人道:“天魔王,貧僧鬼一,借得皇家神器七支刀在此,特來同你再討教一回!”
曹操轉頭看去,卻見鬼一法眼氣勢蒸騰,大踏步向自己走將來,手中一柄奇形長劍,若是持在手中細看,便會發現此劍正反面各刻一行銘文,寫得是:“泰始四年八月十五日丙午正陽,造百煉鋼七支刀,光辟百兵,宜供侯王辟邪除惡,先世以來未有此刃。百濟王世子奇生圣音故為倭王旨造傳諸后世。”
左右各有三個細刃,曲折向上,背后映襯著鞍馬寺熊熊火光,便似欲復仇的魔神一般。
曹操笑道:“鬼一法眼,你這廝好無信義,不乖乖在浮御堂等我決戰,如何又早早尋來?”
鬼一法眼喝道:“前番倒不知你如此狡詐!我受法皇陛下所請,特來除魔,亦要為我鞍馬寺復焚寺大仇。你前番仗著寶刀鋒利,將我逼退,今日我帶著本國神器,且教你認得扶桑劍術第一的高明!”
藤原長實聽了大驚,傲然之色頓時全消:“啊呀,賢婿,你說你一招擊敗此人,難道只憑兵刃鋒利?糟了糟了,這七支刀鋒利無匹,乃是鎮國重器,必然不輸你的寶刀,這這這,這鬼一法眼劍術無雙,你真的敵得過他么?”
真個是:法皇設計伏雄兵,鬼眼借刀欲爭鳴。幾番長實呼怕怕,無常世事太驚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