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寶此前見陣,無外乎勇將當先沖鋒,大伙兒一股腦兒沖上前砍殺一番;
不然就是兩方斗將,贏得那方大伙兒一股腦兒沖上前,砍殺一番。
所謂計策,若非伏兵,便是劫營,又或使內奸里應外合,大伙兒一股腦兒沖上前砍殺一番。
似老曹這般精妙的臨陣指揮,莫說見所未見,簡直聞所未聞——便是杭州最會說書的先生,也沒說過有人這般打仗啊。
他也是個有悟性的,驚嘆之余,腦中飛快回想方才情景,細細揣摩老曹每個命令的用意所在。
這一揣摩,卻是如獲至寶。
譬如曹操是見西軍列陣在先,才聲稱要擊退對方,石寶此時想來,必是老曹見西軍所列之陣寬長單薄,自恃所部盡是精銳,對付西軍這般陣形,恰好能夠擊點破面。
再如西軍矛手當前,故此曹操先派飛騎沖擊,繞陣而射,料到如此一來,他必調弓手上前對射,因此早早做了安排,順勢去沖劉光世騎隊,斷定其膽氣不堅,必然不敢交戰。
而待西軍弓手方才涌上陣前,曹操的刀盾兵已然沖出,弓手們倉促發箭,這廂早已有備,舉盾沖鋒,能被他射翻幾人?一股腦沖進去,放出后面長槍手大肆殺戮。
反而樊瑞那陣風,只能算錦上添花……
石寶越想越覺興奮,心道原來用兵還有如此境界!忍不住便對老曹談道:“宋兄,我輩學武,講究個料敵機先,由心應變,原來這指揮打仗,竟然也是如此。據小弟看來,于你而言,那些弓兵、槍兵,乃至你那些兇悍兄弟,其實等等若你的拳腳、刀槍。伱指揮打仗,便和我們同人打架一般,觀定對方氣力身法、兵刃長短,然后有的放矢,同他較量。”
老曹聽他說得通透,倒是有些訝異,上下打量石寶一眼,贊揚道:“石兄弟,你是個有心的,能看出我用兵之意,可見天資不凡。須知欲成名將,天資第一,勤學第二,你既有這等天資,切莫辜負了它,以后不妨多找些兵書研讀,假以時日,當有一番成就。”
石寶連連點頭,咧著大嘴笑道:“我們起兵以來,打破許多城子,兵書收集了不少,多在陳箍桶處,回頭我便同他索了來看。”
曹操一時興起,又加指點道:“你以武功來比打仗,著實精到。其實這行軍打仗,調撥兵馬的本事固然重要,然而真正根本,還在練兵——”
“便似你練武,再高明的武藝,不還是要通過手腳使出?假若手腳無力,縱使身懷絕技,又豈能同人廝殺?這兵馬便是你的身體拳腳,統兵一道講究如臂使指,如何做到?便是要這些兵馬有敢戰之心,又有鏖戰之力,并且令行禁止,這便似手腳有力矯健,本事才盡數施展的出!”
他細細說到這里,指著戰場道:“你且看我麾下戰士的殺法,同你兵馬有何不同?”
石寶連忙凝神去看,只見那些梁山軍或四人一組,或六人一組,都是刀盾兵護持在前,抵擋西軍攻勢,逼退近身之敵,長槍兵立身于后,只顧出槍扎人,便是遭數倍之敵包圍,亦能應付,況且它每數組又成一隊,彼此顧應,更加銳不可當。
西軍中雖不乏善戰銳士,李逵這些好漢卻也往復沖突,專尋能戰的去殺,兵將配合相得益彰,和南軍“大伙兒一股腦兒沖上前砍殺一番”,大不相同。
當下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般說來,我這里兵馬雖多,其實都是虛胖,譬如一個人,又不通武藝,又毫無氣力,縱使生得胖大了,又豈能打得過真好漢?”
曹操笑道:“罷了!你既能悟到這一層,以后再去領軍,必然大不相同。”
石寶忍不住咧嘴大笑,自覺心中敞亮了許多,許多奇思妙想不斷生出,心中極為歡喜,再看曹操時,不免又多出幾分欽佩之意。
他兩個談兵之際,場中局勢又有變化。
卻是楊惟忠眼見抵擋不住,連忙傳令讓兩邊西軍往中包抄——這時也顧不得追殺南軍了,一心要剿滅眼前這數百人。
不料少華山三兄弟率領數十騎士,長驅直入,直奔楊惟忠殺來,楊惟忠只得挺槍迎戰,一時無暇指揮,西軍愈發大亂。
另一邊唐斌驚走劉光世,并不深追,率領弓騎兜了個圈子,殺向熙河兵陣后,一陣亂箭射去,雖只傷了二三十人,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一段的熙河兵本就殺得叫苦連天,此刻眼見腹背受敵,戰意徹地全消,一個個扭頭就逃,原本已搖搖欲墜的陣型徹地崩潰。
可憐廊下包抄上來的兵馬,還未同敵人交手,先被自家袍澤沖亂,李逵等趁勢一突,紛紛四散潰去。
這些西軍被南軍追殺時,雖退不亂,此時卻是只顧逃命,石寶看得瞠目結舌,卻不知這些西軍都是打老了仗的,自有一番計較:
當時南兵三萬人馬,若是大潰,被他趁勢一卷,少說要折一半人命。
如今梁山軍才多少人?人少又擅廝殺,與其同他頑抗,倒不如大伙兒四散而逃,死的怕還少些。
然而所有人都能逃,楊惟忠卻是逃不了。
史進這口三尖兩刃刀又不是擺設,楊惟忠武藝低了石寶半籌,與史進卻恰是對手,刀來槍往戰得甚是激烈。
待到戰了十合出頭,楊春、陳達兩個已將他親兵牙將殺散,雙雙上來圍攻,老楊以一敵三,戰不數合,便自亂了章法,若不是史進一心生擒,怕是早已大糟其糕。
正惶急之際,忽聞蹄聲沓沓,一人高叫道:“楊將軍休慌,王某來救你也!”
史進聞聲看去,卻是王德,不由一驚:這廝如何又轉回來了?
原來此前弓騎沖來時,王德便要領軍迎戰,劉光世卻堅決不許,一口咬定:“你這廝休要為爭功,陷了我的性命。你不想想么,他若無后手,難道把這些人來送死?況且我這支騎兵攢成不易,憑什么替熙河兵死戰!且先退兵,待童大帥大軍開到,報仇不遲。”
當下領兵便退,王德無奈,只得隨著退了一程,這才找個“觀陣斷后”的借口,領著他那百把斧騎離了大隊殺回,恰好看見楊惟忠擋不住對方圍攻,于是徑直殺將過來,沒頭沒腦一頓斧頭,劈得楊春陳達屁滾尿流,史進雖勇,也難當他兩個勇將合力,被他救了楊惟忠而去。
曹操陣外看得真切,嘆一口氣道:“可惜不曾捉得此人。”
這時西軍已然敗退,老曹也不愿多造殺傷,便傳令眾兄弟收兵,隨著那些潰敗的南兵,慢慢往杭州退去。
且不說老曹等沿路興高采烈議論戰事,只說楊惟忠、王德兩個,帶著熙河兵這一退,一直退到了崇德縣。
這時童貫大軍已開到崇德縣,屁股還沒坐熱,便聽得傳來急報:熙河兵先敗后勝,勝而又敗,辛家五虎折了四個,其他戰死的偏將牙將之流,足有數十,兵馬折損,亦有三五千之數。
童貫聽了大怒,正要探聽究竟,恰好辛興宗孤身匹馬,帶傷而回——
原來這廝被唐斌一矛戳下馬,果斷混入亂軍從中,就手拔了盔甲、兜鍪,偌大戰場,一時哪里尋他?
他躲躲閃閃,雖看見楊惟忠等整軍再戰,卻是別存心思,刻意不去露面,混亂中奪了一匹馬,自家先回崇德縣,聽說童貫到了,連忙來見。
童貫本要同他發飆,但見他捂著肩膀,半身血染,臉色蒼白,又是丟盔棄甲的慘象,再一想他戰死的四個兄弟,加上同他父親的交情,倒是有些不忍起來,皺眉問道:“好好的仗,如何打成這般?”
辛興宗匍匐跪倒,放聲大哭,抽抽噎噎說出一番話來。
這便是:英豪血戰青山下,奸佞悲哭帥帳前。只恨未能陣上死,月缺從此不能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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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