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平仲在城外布陣堵門,自忖列陣精嚴,又是親自坐鎮,自然蒼蠅也飛不出一只,任他萬千反賊來沖,也要飲恨于此。
卻不料變起倉促,背后竟然殺出六個大蟲,狼虎般撕裂了陣勢,連忙舍了石寶,親自來擋。
恰見一條赤面美髯大漢,馭挽三匹戰馬沖殺出來,手中長槍點名一般收割官兵性命,姚平仲上前攔住,口中罵道:“梁山賊寇,也敢攖姚某虎威,叫你一個個都死無葬身之地!”
那赤面大漢呵呵笑道:“俺弟兄平生少涉江南,名聲未立,竟連貓狗也敢當面叫囂——也罷,先殺了你這廝,揚俺梁山好名。”
說罷雙腿自馬鐙抽出,往前一踢,頓時踢開戰馬胸帶兩側的插銷,鐵鏈嘩啦落地,左右戰馬顧自跑開,這漢子拍馬舞槍,同姚平仲大戰!有詩為證:
西北名揚小太尉,山東威震美髯公。
雙槍并舉爭高下,吼似雷霆氣似虹!
他兩個初時都不知對方厲害,照面三合,都是暗吃一驚,方曉得對手不俗,連忙把出真正本事,再不放半點空處,兩桿槍互不相讓,你咬著我、我纏著伱,都在對方要害處旋盤,如此又戰了七八合,分不出半點高下。
石寶旁觀者清,看他兩個目下雖是戰平,但是若論槍法、力道,終究是姚平仲更勝一籌,當即大叫道:“在下明教石寶,多謝梁山好漢們相幫,這廝姚平仲,乃是官軍中有名猛將,好漢們不可小覷了他。”
便聽一個漢子高喝道:“此時不是比斗之時,既是員猛將,待我同朱仝合力廝并了他!”
姚平仲正自惡斗,眼角忽掃見一人解開連環馬,手拈一條密嵌銅釘的狼牙大棒,一團烈火般直撞過來,掄動大棒就砸,聲勢猛惡無比,哪里敢小覷他?連忙把槍一抖,層層卸力,化解了他攻勢。
那漢砸的兇狠,姚平仲擋的精妙,對方眼睛一亮,大喝一個“好”字,隨即一連五六棍加力砸來,端的是:
上打天靈下搗心,渾如南火煉西金。
棒來滾滾征塵漫,馬踏騰騰殺氣侵。
旁邊朱仝也無絲毫留手,那桿槍疾出疾收,配合著狼牙棒猛攻不休。
姚平仲大叫一聲,使盡平生手段,一條槍舞的嗚嗚怪嘯,總算接下這一輪狂攻,心中暗暗驚道:怪不得梁山區區一座水泊,便闖下如此聲名,原來其中真個藏龍臥虎!我如今孤掌難鳴,若是戀戰,稍有失手,萬事皆休。
猛將大槍一擺,掃出一道寒芒,趁機一扯韁繩,跳出陣外,大喝道:“罷了!你兩個打我一個,姚某獨力難支,帶種的留下名字,日后必報此仇。”
兩個齊聲大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兩個便是‘霹靂火’秦明,‘美髯公’朱仝!還有‘青面獸’楊志、‘急先鋒’索超、‘花和尚’魯智深,‘淮西天魔’段三娘,奉了晁蓋哥哥將令,特地來江南為圣公助陣!”
姚平仲咬牙道:“果然都是有名的大賊頭!你六個人,五個都食過國俸,不思忠心報國,反來相助反賊,異日落在姚某手上,才知道什么叫悔不當初!”
魯智深怒道:“既然如此,灑家今日便打殺了你!”
把馬解開,揮舞禪杖沖將來,姚平仲哪敢被他纏住?冷笑一聲,扭頭就跑。
官兵見姚平仲都不是對手,戰心全無,紛紛奔逃,吃他六將大殺一回,救出石寶眾人。
石寶還欲尋姚興為徐白報仇,然而混亂之中,早不知哪里去了,石寶亦不敢久耽,叫道:“眾位梁山兄弟,此城已陷,且隨小弟去見圣公,再作計較。”
楊志叫道:“俺哥哥宋江何在?若不尋到他,怎肯同你便走。”
石寶苦笑道:“老兄不必相瞞,我和武植哥哥乃是知己舊識——他如今還在烏龍嶺駐扎,且待會和圣公,再遣人引你們去尋他。”
魯智深道:“既然是我哥哥的朋友,自然信得你過!看你這傷勢不輕,灑家這里有上好金瘡藥,且替你敷了傷,便隨你去無妨。”
當下草草替石寶敷了傷口,一行人西奔至新安江畔,順著江畔而上,繞道去往幫源洞。
走了一二十里,天色漸明,忽望見前面山谷處,約摸一二千眾列陣攔在路途,石寶驚道:“莫非官軍料到了我等去向,提前派兵攔截?這卻如何是好。”
魯智深焦躁道:“你這里一萬余人,難道怕他幾根鳥毛?罷了,敗軍之將不可言勇,灑家自去替你們殺開條路。”
說罷一挾馬腹,獨自一個殺出。
段三娘瞪起母虎目,叫道:“師兄,妹子幫你廝殺!”倒拽狼牙棒緊隨其后。
石寶氣往上沖,瞪起眼就叫道:“石某何嘗說過怕了?這個‘花和尚’,倒比我家‘寶光如來’更莽三分!衛亨,帶你的人去護住他們,畢竟好意來幫,豈能讓他兩個獨自廝殺。”
衛亨正要出馬,卻被楊志攔住,擠出一絲笑意道:“石兄不要見怪,我這師兄,刀子言語豆腐心腸,他是看你的部下都疲憊的緊了,并無小覷之意,何況一二千人,他獨闖亦無妨礙,何況有段三娘相幫。”
幾句話功夫,魯、段兩個早已殺到對面隊伍前,魯智深大喝道:“膽敢攔灑家道路,豈不是地獄無門自來投?”
正待放手廝殺,忽見一人拄把樸刀,一瘸一拐奔出,滿口叫道:“師兄,段家妹妹,都不要莽撞,這里乃是自己人。”
魯智深連忙勒馬,面上顯出喜色:“神醫,你如何卻在這里?這伙不是官軍?”
來者不是旁個,正是“神醫”安道全,見魯智深動問,連忙解釋道:“自然不是官軍,乃是明教中幾位豪杰,還有郁保四兄弟,都是此前廝殺受了重傷的,昨日城破時,領了一隊人馬先走,卻喜那些官兵不識睦州地理,只堵了四門,空了東北角小門無人問津,我等一路急行,只殺散了幾股游兵便得脫身——本要去明教的總舵,厲天閏元帥掛懷城里失陷的人馬,特地在此相候,若有人逃出,也能接應一二。”
魯智深聽了點頭贊道:“這個叫厲天閏的倒是膽色不弱!”
隨即又皺眉道:“只是他放著許多人馬在此,卻不該叫你一個大夫去廝殺,如今只傷了腿倒還好些,若是弄傷了手,如何替人正骨、割瘡?”
安道全連忙叫道:“我們大夫卻也是會耍刀的,再說我這條腿……”他本想說是自己使樸刀砸傷了腳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道:“腿的事先不說了……”
段三娘大眼一瞪:“要說!”
她咚的跳下馬,一指安道全的腿:“這卻不是一般的腿!你為江湖義氣千里奔波,傷及此腿,此乃江湖豪情、俠骨柔腸之大腿也,怎能不說!”
“咳咳!”一聲咳嗽,人群中,厲天閏緩緩而出,拱手道:“這位娘子說的不錯!我等兄弟,多承安神醫相救,卻不曾照顧好他,以至受傷,都是厲某的不是!大師,還有這位娘子,見諒則個。”
段三娘暗自得意——她雖然粗豪,畢竟是女人,自有一番小算計,尋思著既然來相幫明教,便要多多賣好,屆時曹操收羅人心,豈非更容易些?安道全這大腿是為了明教所傷,自然要他們領了人情,豈肯輕輕帶過。
她卻不知弄巧成拙,安道全老臉一紅,連連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既然石帥也帶人來了,此地不可久留,且同圣公會和,再作計較。”
眾人當即合兵一處,前往幫源洞,厲天閏見石寶帶出一萬余人,頗感欣慰。
梁山幾人也自湊在一處說話,安道全奇道:“李先生和雷老弟怎地沒隨你們一道?”
朱仝看看左右,低聲道:“李先生的意思,雞蛋不可放在一個籃兒里,畢竟我等不知大哥在此有無變故,故此讓我等走明路,他自帶了雷橫,扮作風水先生和道童,隨后而至,如此一明一暗,真個有事,也好應對。”
安道全聽了連連點頭,當下一路無話,及至下午時,終于趕到幫源洞。
厲天閏此前在谷口駐守時,已派遣鬼和尚溫克讓早一步趕回,將清溪失守之事告知了方臘。
方臘聽了大驚,他本待今日出兵,決戰睦州,誰知童貫如此神速,當夜便襲破了城池,頓時方寸打得大亂,一時不知所措。
及至厲天閏等趕到,方臘見好歹逃出了一萬多人,心中略覺安慰,及聽說這些人都靠魯智深等方才脫險,好生感激,拉著幾人致謝,不住口贊梁山義薄云天。
魯智深等同他客套幾句,便道:“如今官兵連連取勝,進逼甚緊,圣公還需盡快有所應對才好,可惜武家哥哥不在此處,不然必有破敵良策。”
方臘笑容一斂,神色微變,隨即又笑道:“寡人亦久聞‘武孟德’智勇雙全,只恨不能得他當面教誨——不過我教中倒也人才濟濟,大伙兒群策群力,好歹商量個應對之策。”
當下令人喚來一眾文武,又請出自家兩位師尊汪公老佛、陳箍桶,一并商議對策。
左相婁敏中便將當前局勢向眾人解說,及他說罷,包道乙跳起身道:“陛下不必憂愁,放著貧道這口寶劍,怕什么廝殺?我和鄭彪兩個,帶一萬人馬,去搶回清溪便是。”
陳箍桶相貌清瘦,五六十歲年紀,和汪公老佛坐在方臘左右,聞言皺起眉毛,沉聲道:“一萬人馬?他有十余萬西軍,你這一萬難道是天兵天將不成?這等言語,說來倒是提氣,實則全無用處。”
汪公老佛看不出具體年紀,光頭白須,神態威嚴,閉著雙目,點頭道:“不錯,若是官兵好對付,他也打不到這里了。”
包道乙漲紅了臉,不敢再言。
方臘起身道:“一萬既然太少,我便全軍殺出,洞里如今四五萬人,大伙兒齊心合力,未必不能贏他。”
陳箍桶嘆氣搖頭:“這卻不是江湖上廝殺,不是這般算賬的,七佛,你怎么說?”
方七佛起身來,看一眼方臘,抱拳道:“陛下,二位老教主,我等昨日本來定下要決戰,一者有城池可以依憑,二者清溪亦有數萬人馬。但他昨夜既然打破睦州,已是此消彼長——官兵本就勢大,如今新勝,自然士氣如虹。石寶雖帶回些人馬,若是不經修整,卻是絕難再戰,僅僅只憑三萬御林軍,勝算著實不大。因此微臣的意思是,暫取守勢,再……”
話沒說完,方臘已然怒起:“這般說來我等就藏在洞里不出?若是傳到江湖上,豈不被人笑我明教無能?”
明教文武大多點頭,魯智深這一伙卻多是軍官出身,又多受老曹啟迪,見識比這些綠林豪杰卻是高出不少,聽了方臘言語,都覺詫異,心道你明教已然扯旗造反,那便是逐鹿大業,這般計較江湖上的名聲,還能有什么出息?
彼此交換一個眼色,都暗自冷笑搖頭,心想原來方臘只有這般格局,那也怪不得我哥哥打你主意了——便是無我哥哥,童貫也能平了你,你麾下這些豪杰,豈不是白白折損。
汪公老佛神色不變,陳箍桶卻是有些失望地微嘆了一口氣。
方七佛眼神微微黯然,卻兀自昂著頭,繼續說道:“陛下,所謂守勢只是權宜之策,幫源洞藏潛深山,最是易守難攻,他若敢來打,我等便可把地利用到極處,好歹敗他幾陣,一者挫他官兵銳氣,二者重整我軍士氣,再令王寅、高玉領歙州兵來,請‘武孟德’設法響應,集合全力,把他主力都陷在此山中……陛下若在乎江湖名聲,待到殺敗童貫,何愁不轟動天下?”
方臘聽他細細解說一番,也覺有理,不由點了點頭:“七佛子若是這般說倒也不無道理,只是寡人擔心,童貫不來打幫源洞,而是先收歙州,那我等固守于此,糧食能吃幾日?你別忘記,他還有支偏師在宣州,若是王寅帶了兵回援,歙州如何抵擋?”
他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方七佛眼睛——此刻梁山眾人在此,方臘不便明言,故此用這般方式提醒方七佛,如今官兵連勝,那個武植還靠得住么?
方百花在一旁看出了哥哥心意,當即道:“皇兄,他那支偏師,人數本也有限,待我親自去見王寅、高玉,讓他們領大軍回援,留三五千人與我守把昱嶺關,誰能踏進一步?若是真個來打,設計捉了他主將,自然萬事大吉。”
看官聽說:原來這道昱嶺關,乃是漢末三國時,山越人為抵御孫策所建,位于兩山之間,依山勢用塊石砌,高三丈,寬三丈,長二十余丈,形勢險峻,乃是北入歙州必經之途,若從宣州發兵來打,此處便是必爭之地。
方臘心中盤算一遭,心道若真擒了武松,不怕武植飛上天去,如此幾路人馬合力,借著山形洞脈,說不定就一舉破了童貫,屆時所丟地盤,自可傳檄而定。
當即道:“既然如此,妹子你便辛苦一遭,速速持我圣旨去調王寅、高玉,我讓皇叔全力配合你。”
他口中所說的皇叔,乃是親叔叔方垕(音厚),封為皇叔大王,擔綱歙州守御。
當即令婁敏中按他意思,擬了圣旨,方臘當庭用印,方百花接了,正待離去,段三娘忽然起身叫道:“方姑娘,你若去對付宣州那股官兵,妹子愿同你做個幫手。”
方臘、方百花俱是一愣,心道這肥女子是梁山人,她要同去,莫非是要和武松等人暗通款曲、作內應不成?
方臘皺眉看去,卻見魯智深、楊志等人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個神色古怪,越發狐疑,看了一眼方百花,心道罷了,此時不好揭破,百花是個細致人,真若拿住你把柄,我也有話說。強笑道:“皇妹,你是主將,由你做主。”
方百花所想,也正同方臘無二,心道這些梁山人怕還不知我們曉得了那支官兵來歷,我加以提防,不怕你飛上天去,且看你如何行事!
便做出一副歡喜神情道:“我以女子領兵,本來多有不便,若這個妹子肯相幫,卻是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當下上前牽了段三娘的手,令人尋匹好馬給她乘坐,兩個拜別方臘,出洞前往歙州。
同一時刻,戴宗一路急行,在宣州的軍營中找到了盧俊義等眾人,稍稍攀談幾句,便面露驚容,失聲叫道:“這么說,武二郎數日前便帶著小楊,前往金陵去接朱勔那個狗官了?”
牛皋在一旁,委屈巴巴接口道:“只帶了楊再興一個,還說什么他答應了潤州的反賊,必要殺了朱勔,為江南百姓們報仇,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是做了此事,官兒不免要丟,因此不許兄弟們同去,怕丟官的人多了,連累哥哥后面的布局……哎,也不知哥哥只道會不會怪二哥。”
戴宗聽罷,深吸一口氣,搖頭苦笑道:“怕是不會……”
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封書信:“哥哥說把此信交給二郎,還特意說,二郎若是不在,則讓軍師帶著大伙兒啟信同閱。”
這正是:童貫夜襲奪睦州,七佛定計復金甌。百花要去捉敵將,段氏隨行碎小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