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源洞內,百折千回,岔道無數,梁山好漢雖來了幾日,也無暇盡識其途,朱仝同兄弟們殺散,且戰且走,竟是誤入一條死路。
這條通道并不黑暗,上方大大小小幾個窟窿,透入了天光來,只是最大的窟窿,也只如常人大腿粗細,若想鉆出,除非化成蛇蟒,再無他法。
朱仝呆了一呆,苦笑道:“不料我竟死在此處!”
定了定神,丟下長槍,拔出腰刀,轉身對著一眾官兵,吐個門戶:“來來來,朱某人頭在此,且看能換你幾條人命!”
妙在此道雖不算狹窄,卻只容兩三人并肩,官兵們雖然奮勇,也無法一擁而上。
當下幾個手持長槍的并肩搶來,三條槍齊刷刷刺來,朱仝不退反進,單刀一撩,架開兩條槍,右腿踏出,將一條槍直踩在墻壁上,順勢飛起左腿,踢得一個官兵踉蹌而退,一個旋子躍至身前,刷刷兩刀,劈殺兩個官兵,再接突刺,刺入被踢退的官兵心窩,隨即疾退三五步,擺個“羅漢聽鐘”的架子,凝神以待。
這些追兵不料他受了傷還如此兇悍,殺人直如砍瓜切菜,都吃一驚,便有人叫道:“放箭,放箭射他!”
然而此路并非全然筆直,盡頭有個轉角,還有約摸兩丈方圓的空地,朱仝眼見弓箭手上前,連忙避到轉角之后。
這些弓手又無王舜臣箭射弧形的本事,只得罵罵咧咧往前追,及至轉角處,朱仝忽從地上翻滾出來,刀光如雪,瞬間殺死三四個弓手,及其他弓手慌忙放箭時,他將身一縮,又躥了回去。
一個領隊的都頭見了大怒,自負勇力,舞起一條短槍殺了上去,但聽的兵刃撞擊聲響成一片,幾個持盾官兵擠到前列,欲要上去相幫時,聲響忽然消停,隨即一顆人頭擲了出來,嚇得官兵們連連后退。
有人叫道:“不要害怕,又無別的出路,我等就守在此處,待他多流些血,沒了氣力,再去殺他!”
朱仝聞聲,低低一嘆,按他本意,最希望官兵們不顧生死殺來,趁著此刻還有力氣,借地勢狠殺一回,說不定一舉驚走對方,便有活路,否則困守此處,且不說傷勢,便是沒有食水一條,也是必死無疑。
耳中聽著官兵們拖著戰死袍澤尸體退出通道,朱仝看向腳下那個沒頭的都頭,略加思量,伸手在他懷里摸索,果然找到幾兩碎銀,還有小半瓶的金瘡藥,頓時一喜,割下一截衣服,撒些藥物,胡亂包扎了傷口,這才心中稍安。
低頭望望那尸骸,暗自發狠:逼得急了,便把這廝做了口糧,如何不對付幾日?
只是他家中頗為殷實,雖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卻并未吃過亡命天涯、風餐露宿的辛苦,想到要吃人肉求活,喉頭頓時有欲嘔之感,忍不住便要干脆殺出,拼一個轟轟烈烈。
思忖之際,忽然吱嘎一聲,朱仝嚇了一跳,連忙回顧,卻見原本空蕩蕩的墻壁上,塵土激揚,忽然出現了一扇暗門。
這門做的極為精致,外面粘了凹凸不平泥土,若它自家不動,人在面前,都難發現竟有一扇暗門。
朱仝這一驚非同小可,暗自道:“見鬼了,莫非我誤打誤撞,找到了明教的藏寶室?不然會如何在這死路里修個門呢?
一個念頭不及轉完,那門已然開啟,一個光溜溜大腦袋探出,把朱仝打量一番,皺著眉頭道:“老夫這藏身處,何其隱蔽,不料被你引來官兵,露了行蹤。”
“汪老教主!”
朱仝一眼看去,這藏在門里的,竟然是摩尼教主汪公老佛,不由大為震驚:“官兵殺入你家老巢,伱身為老教主,不去廝殺,竟然躲在這里?”
汪公老佛冷哼道:“蠢材,你懂什么?洞中雖有三四萬兵馬,都是累敗之軍,士氣、殺法,都遠不如西軍,已是必敗之局。然而東南大地,尚有教眾百十萬,老夫只要逃脫這場劫數,待童貫班師回朝,振臂一呼,又是一番事業!舍得,舍得,唯有舍卻此刻殘局,才得另開新天!”
朱仝聽他這番言語,數萬兵馬,竟是一舉舍棄,不由大為齒冷,不屑道:“朱某在山東,只知圣公方臘才是明教教主,他如今身受重傷,若是不活,你縱逃出又有何用?”
汪公老佛哈哈一笑,臉現詭譎神色:“本道你是個聰明人,也說出這番蠢話!方臘的本事,都是我一手一腳調教,我既然能培植出一位教主,如何培植不出第二位?”
朱仝哈哈一笑,搖頭道:“圣公這等豪杰,十年難見,你這般年紀,能不能再活十年,尚在兩可。”
汪公老佛也不惱怒,笑容愈詭:“呵呵,老夫有徒名鐘相者,潛伏洞庭,麾下已有健兒三千!又有一徒名王宗石者,傳教信州,麾下亦有數千敢死之士。方臘有佳徒余五婆,奉我為師祖,如今在衢州傳教,方臘若死,必唯老夫馬首是瞻……此數人者,皆是豪杰心性,才智不遜方臘。”
朱仝越聽越驚,忽然皺眉道:“這等事情,皆是你教中機密,如何對我這外人說之?”
汪公老佛點了點頭,似乎等候此問已久,露出誠懇神色:“你幾個梁山兄弟,魯和尚大智若愚,參透世事,秦明、索超皆一勇之夫,楊志格局有限,唯你‘美髯公’,最入老夫法眼!若肯助我成事,光明左使之位,虛席以待。”
朱仝呵呵一笑,搖頭道:“在下魯鈍之輩,不料汪老教主倒肯加以青眼,倒是要說句多謝了。”
汪公老佛盯著他道:“你梁山情形,吾亦略聞,雖未明分座次,但是神將、玄將,高低已見!楊志秦明這等莽夫,武藝或者比你強些,若論心性、才干,如何與你比得?可見晁蓋、武植,皆非知人善用之輩,以你資質,入我大教,方能大有作為!”
朱仝笑道:“大有作為,便是被官兵堵在洞里剿殺么?”
汪公老佛搖了搖頭,露出鄙夷之色:“方臘此人,看似謙恭,其實剛愎,起兵之初,陳箍桶力勸他出奇制勝,先搶金陵,再定東南,他偏偏自以為是,說什么步步為營,又用人唯親,七佛、王寅這般大才不能重用,讓他兒子守杭州、兄弟守蘇州、叔父守歙州,不然又豈有今日之敗?”
朱仝聽了暗暗點頭,心道:他這話說得倒也不錯。方臘布局、用兵,果然謬誤極多,不然如此聲勢,再不至于這般急轉直下。
口中卻道:“你是老教主,又是他師父,既然曉得不妥,為何不加規勸。”
汪公老佛冷笑道:“陳箍桶一般是他師父,他可曾聽話?此子處處防范我威脅他權柄,我又何必同他頂觸?況且,若他真是雄主,異日勢成,豈不是尾大難調?”
朱仝皺眉道:“老教主這番話,卻是大有蹊蹺。”
汪公老佛呵呵一笑,眼神閃爍,似乎還在躊躇開口與否,過得片刻,還是一咬牙:“罷了,朱兄弟,老夫與你細說胸中之事,只是明言在先,我說完之后,你若不肯鼎力助我,吾必殺之以滅口!”
朱仝擺手道:“且住!老教主,朱某倒是不知,你為何非要弄這番玄虛。朱某自問,或有些許小才,也不值得老教主如此看顧,冒然告以心腹之事。”
汪公老佛道:“若不把話說開,你心中終要疑我!這般說罷,老夫先前之大失,便是為求隱匿本來志向,放權太過,以至全盤失控。如今你恰巧撞到我面前,便是緣分,又因你心性、才干,皆是拔萃之選,因此明言相告,以后去鐘相處,才好與老夫配合默契,以免重蹈覆轍。”
朱仝聽了似懂非懂,緩緩點頭。
汪公老佛沉吟片刻,淡淡說道:“你在江湖上,可曾聽過慕容世家的名頭。”
“南慕容,北蕭峰!”朱仝道:“二十余年前,蕭大俠死于雁門關外,此后便不復聽聞。”
汪公老佛露出緬懷神色:“呵呵,南慕容,北蕭峰!蕭峰此子,的確是一時之選!我那兒子,其實不配與他齊名。”
“兒子?”朱仝吃了一驚。
“所謂‘南慕容’,便是吾子慕容復。”汪公老佛緩緩說道:“我家乃是大燕皇室后裔,代代志向,便為復國,可惜犬子才華短淺,心性不足,一時之敗,竟至瘋癲,以至于老夫一把年紀,還要親自奔波……”
汪公老佛坐在暗室門口,一字一句,說出一段湮沒于時光的武林舊聞——
三十年前,少林一戰,慕容父子對陣蕭家父子,少林高人掃地僧橫空出世,以絕強武力,化解兩家冤仇,收了慕容博、蕭遠山為徒,就此隱居少林寺。
數年之后,幾人偶然得知,蕭峰死于雁門關外,蕭遠山聞訊,悲痛而亡,慕容博趁掃地僧料理后事時,逃出少林寺,于云南大理國境內找到了失心瘋的慕容復。
慕容博本待一掌擊斃親子,又不肯就此絕了血脈,于是潛藏數年,直到阿碧為慕容復誕下一子,這才安排人手保護起他們,自己則重歸武林,欲打下一片江山后交給自己的孫兒。
一年之后,他搏殺摩尼教主汪公老佛及其手下一眾親信高手,借其身份,做了摩尼教主,后來又聯合陳箍桶成立明教,欲以明教之力禍亂天下,然后趁機復國……
一席話說完,朱仝吃驚不已,全然未料到明教造反的背后,還有這個老家伙的赫赫野心,卻也不由暗暗佩服,畢竟此人逃出少林時,已是花甲之年,若換了旁人,早就看淡了往事,他卻能從零開始,重振旗鼓,二十余年來,雖然愈發老邁,復國執念卻無日或淡,單論這份心性,也算遠勝常人了。
心中也自明白,為何慕容博這等老謀深算之人,會以這種近乎唐突的態度,來收服自己——
只因明教此次一敗,縱然能夠東山再起,也絕非三兩年之事。
而這個老家伙年近九旬,縱使武功高明,卻還能有多少時光?因此看似淡然、沉著的面孔下,其實早已急不可耐,以至于方寸漸亂。
慕容博一番話說完,老眼灼灼,如兩團鬼火,死死盯在朱仝臉上,顯然朱仝若是說出一個“不”字,立刻便要全力出手,斃朱仝于掌底。
朱仝低頭想了片刻,忽然道:“光明左使,只是虛名!”
慕容博眼睛瞬間大亮,喜道:“光明左使自然是虛名!他日若大燕得復,這些宗教,都要鏟除!朱兄弟,你若肯誠心助我,老夫以列祖列宗之名發誓,必以開國王侯相待,許你朱家世代勛貴,與國同休!朱兄弟,男兒在世,不轟轟烈烈做一番驚天事業,平白辜負了這身本領!朱兄弟……”
“好!”
朱仝一口應下,誠懇看向對方,眼神深處,卻有一絲無法察覺的憐憫:男兒在世,當然要做轟轟烈烈事業!只是你所謂的轟烈,比起武大哥的抱負,又不知差之幾許!呵呵,鐘相、王宗石、余五婆這些勢力,朱某便替武大哥笑納了!
慕容博哈哈大笑,讓開暗門:“兄弟,快進來,我們好好商議一番此后行止,我跟你說,待官兵退后,童貫自然不會久留,屆時你我……”
暗門關合,墻壁之上,無蹤無跡。
另外一頭,索超、秦明緊緊跟著方七佛,在一條條甬道中繞來繞去,將一股股殘敗南軍收攏在身邊,不知殺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竟然又殺到了洞口處。
這時官兵都已深入洞中,洞口處卻是辛興宗帶領五千官兵守把,因為無緣入洞立功、劫掠,正在怨聲載道。
方七佛將戟一指:“兄弟們,隨我殺出去,便是生天!”
這時三人身邊有三千余南兵,見了生路,哪個不肯用命?
辛興宗大驚,連忙指揮兵將堵住洞口:“只消擋他片刻,必有大軍回援,爾等都有功勞!”
方七佛大喝道:“辛興宗!償我家天定命來!”
他此刻遍身血染,直似厲鬼一般,索超、秦明分立左右,三個猛虎領頭廝殺,雖是強弩之末,也不是辛興宗敢匹敵的,當即策馬就走,被他三將趁勢一沖,將官兵陣勢撕開一個口子,待王稟領兵殺來時,三將各自搶了馬匹,領著七八百南兵已然殺出。
王稟大怒,領了數千軍緊緊追趕,方七佛等逃出十余里,人困馬乏,被王稟在谷口圍住。
方七佛長嘆一聲:“兄弟,我等無能,卻是害了你們。”
索超搖頭道:“大丈夫生死相交,你不該說這種話!況且你我此刻未死,再撐一撐,說不定便有轉機。”
秦明亦道:“索超說的不錯,我大哥說不定下一刻就到了,七佛子,撐一撐!”
方七佛苦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么?武大哥綽號‘武孟德’,說不定當真有此神通。”
說罷三個大笑,笑聲未停,忽聽陣外有人大喝:“被圍的明教哪位豪杰?休得驚慌!梁山宋江在此,狗官兵還不讓路!”
那聲音熟悉無比,傳入方七佛三個耳中,頓時齊齊止住了笑,露出不可思議神色。
這真是:老驥伏櫪志千里,烈士暮年心不死。說吾曹操吾已至,英雄復在山東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