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賚心中有番算計:他這伙親兵,乃是遼軍中精銳,一個個武藝出眾,器械精良,面前敵人雖多出幾倍,也當有一戰之力。
自己趁他兩邊激戰,繞行小路,前往霸州軍的營地,耶律得重若得活趕來,自己便說“遭殺散了,力保娘娘沖出重圍”,若是耶律得重竟然死了,自己便“久慕國舅爺威名,特地攜家小前來投奔”,左右逢源,豈不美哉?
誰料對面騎兵,若論精銳程度,比這些親兵竟還更勝一籌!
相距十余丈,先嗖嗖飛出百余利箭,都取遼軍面門射來,頃刻間射翻十余個,隨即前排挺起槍矛,如林撞來,甫一交鋒,又戳十余個下馬。
更有一員大將,手使大刀,恰似皂雕撲小燕,又如猛虎入羊群,砍瓜切菜般肆意殺戮。
阿不賚膽戰心驚,打馬愈急,忽聽背后蹄聲急響,扭頭一看,卻是耶律得重,頭上不見了金盔,雙刀變成了單刀,頭發披散,滿面驚惶。
阿不賚心念電轉,忙叫道:“大王隨小將來,誓死為大王殺出生天。”
耶律得重動容道:“阿不賚,不愧是俺的愛將!這個壁虎斷尾的法極好!若逃得性命,俺必重重用你!”
你道如何?原來這耶律得重大戰周通,起初二十合倒還有來有往,但他一來有了年紀,二來最近消耗太過,二十合之后,氣力衰短,勉強又戰幾合,金盔吃他一戟掃落。
眼見危在旦夕,幸得阿不賚及時催動親兵們沖鋒,兩邊人馬絞殺在一處,耶律得重飛出一口刀去,趁機遁入人群,撇見阿不賚帶著他的女人鉆小樹林,一時轉不過念頭,還道是為他開路,急忙跟了上來。
此地林木廣袤,視線本來不佳,又值混戰,少了兩三個人,誰能發覺?
聞達、周通大呼酣戰,遼兵群龍無首,人數又少,不多時戰死大半,余下二三十個膽氣盡喪,都丟了兵器,跳下馬跪倒求饒,周通尋不見遼國大王,暴跳如雷,權且拾了金盔充數。
聞達將俘虜分開拷問,得知霸州軍營盤所在,同周通商議道:“不消說了,那耶律得重必逃去了此處,我等趕去左近伏兵,待他打城時殺出,不止這個御弟,便連他那國舅,都一發拿了!”
周通連連叫好,當下殺了俘虜,奔霸州軍而去。
與此同時,霸州軍一萬八千,盡數點起出營,浩浩蕩蕩殺往薊州。
把守南門的好漢,乃是“雙尾蝎”解寶,眼見遼兵人多勢眾,忙令人去稟報李俊。
及尋到李俊時,他剛同段三娘兩個,帶人殺入薊州大獄,打殺了數十名獄卒,放出牢中的人犯。
聽說遼兵來打,李俊面不改色,對面前一人笑道:“兄臺聽見了么?遼兵不下兩萬,我守南城兵馬,只有三百,若調其他城門兄弟,又恐遼兵調虎離山,這般處境,兄臺可有以教我?”
那人約摸三十余歲年紀,生得鷹目燕頷,猿臂狼腰,雖穿破爛囚衣,難掩精悍本色,聞言笑道:“仁兄以千余人襲破大城,虎膽包天,胸中豈無韜略?小弟自不必班門弄斧。我兩個既蒙你搭救,必然肯效死力,若用著我廝殺,仁兄旌旗所指,九死也自無悔!”
李俊見他應答慷慨,喜道:“快當!不愧是‘撲天雕’!有兄臺相助,我無憂矣。”
原來此人非是別個,正是老曹的江湖朋友,又是生意上的伙伴,獨龍崗李家莊莊主,李應李大官人。
方才李俊放出囚犯時,見他氣宇軒昂,主動上前結識,一通姓名,卻是自家一伙。
當年老曹打祝家莊,與李應相識,把祝家許多田產莊戶相贈,李應也回報了大筆銀錢,助老曹起事,后來亦常常互同聲氣,又多有生意往來,算是老曹在地方上一支強援。
這次之所以陷落在薊州,也是為了替梁山買馬,親自帶了一個管家杜興,來和遼人交易,不料宋遼忽然交惡,怕他們這些南面來的商人通報消息,遂盡數剝奪了錢貨,下在牢中。
兩個在牢里熬了些日子,心中不安,杜興不合生出一計,要尋楊雄幫助。
他和楊雄乃是舊相識,當年被楊雄救過性命,遂求獄卒幫忙遞信,不料這時楊雄叛遼消息已然傳回,上官一聽二人是楊雄的朋友,當即指二人為奸細,打入死牢。
此刻杜興就站在李應身后,此人身軀魁偉,相貌丑怪猙獰,江湖上也有一個諢名,喚作“鬼臉兒”。
莫看他長得丑陋,卻也英氣勃勃,按當年“非也非也”包三先生的標準,可稱英丑,李應極為器重他,名義上說是管家,實則當兄弟相待。
因此杜興凡事都替李應著想,聽他答應幫人打仗,連忙插口道:“‘混江龍’,我同東家承蒙相救,出力自然份所應當——只是小弟這里倒無妨,我的東家卻有慣使的兵刃,若得找回,方好盡興廝殺。”
李俊笑道:“杜兄弟放心,我這便派人去他府衙、庫藏查找。”
他問清了李應兵刃模樣,便派出人手去找,又對其余數百個囚犯道:“伱等都是被遼國壓迫,犯了重罪的人,如今遼兵來打城,若是克破城池,你等亦無下場,倒不如從我一并守城,我姓李的這廂發個大誓,打退遼兵,不惟任爾去留,李某還有豐厚盤纏相贈。”
這數百人中,大半倒是遼國的山賊盜伙——
乃是遼國大兵出動之前,怕后方空虛了這些盜匪們生事,故提前掃蕩了一番。
彼等聽了李俊此話,曉得難容自己做主,都紛紛出聲響應,肯隨他去廝殺。
段三娘在一旁暗道:這些人都是作奸犯科之輩,不施展些手段,豈肯真個出力?李俊做了紅臉,老娘便來做個白臉,好叫他們死心塌地膺服。
當下虎起臉叫道:“且都看我!”
待眾人看來,她雙手握定狼牙棒,“嘿”的一聲,重重砸在院中一棵大樹上。
那樹有成人腰肢粗細,吃她全力一棒,砸得木屑紛飛,咔嚓一聲折斷當場。
上半截樹干帶著老大一個樹冠,訇然落地,激起半天塵土,眾囚徒見她這等怪力,無不驚呼。
段三娘掃視眾人,狠聲惡氣說道:“老娘把話說在頭里,汝等若肯用心殺遼狗,都是老娘的親兄熱弟,若是竟敢怕死退縮、臨陣脫逃,嘿嘿,老娘眼里認得他,手里這條棍卻不認得!”
李俊見段三娘行事老道,心中暗贊:不愧是沖州撞府造過反的前輩,果然行事周到。
當即笑呵呵道:“三娘妹子,響鼓不用重錘擂,我看這些好漢,也都同遼狗們不共戴天,從我們打遼狗,不僅能報仇,升官發財也是指日可待,他們豈有不盡力的?”
他兩人,一個潯陽江中私商頭目,一個反賊隊里淮西天魔,此刻一唱一和,那些囚徒果然個個歸心,都叫道:“如今遼國大軍去大宋國,正是我等好漢用武之時,哥哥和大姐如此本事,我等死心塌地追隨首領。”
李俊道一聲“好”,便把出鐵甲令他們穿了,又把大車拖來的兵刃取來,由他們選擇合用的。
及至南門時,麾下水軍騎了快馬,送了李應的衣甲兵刃來,卻是被衙門里一個都頭貪墨,藏在捕快房里。
李應大喜,立刻披掛起來,頭戴朱纓鳳翅盔,身披黃金鎖子甲,背胯邊一條皮帶,斜插飛刀五口,提一條點鋼槍,李俊、段三娘看了,沒口價喝彩。
這是城墻上早已殺聲震天,眾人急急上了墻,只見解寶來回奔走,指揮三百水軍,把滾木擂石往下亂打,又有幾十個會射的,各自挽弓亂射。
可憐這伙霸州兵,人數雖然眾多,攻城器械卻極為短少,攏共十余架云梯,打不出“蟻附”之勢。
指揮攻城的葉青侍郎也自無奈,又聚集了一兩千弓手,拼命往城上射箭,然而城上守軍皆穿鐵甲,殺傷畢竟有限。
本來若這般耗下去,遼兵可以輪流上陣,待解寶所部力氣耗盡、用完了滾木擂石,也能破城,奈何李俊領了數百生力軍趕來,局面頓時穩住。
這幾百囚徒,雖非什么精銳,但比起尋常百姓,卻又遠勝,讓他野戰,或許一觸即潰,守城倒將就用得,頓時打得遼軍叫苦連天。
李俊觀看一回,冷笑道:“這廝們欺我人少,料定我不敢出城,陣型好生散漫,呵呵,待他這一輪攻完,我便趁機殺出,給他一個狠的,若是運氣來了,一舉宰了他的主將,豈不是以數百人大勝兩萬遼兵?”
說著便派人下城,去搜羅戰馬,再把能騎馬沖陣的兄弟盡數匯集起來。
段三娘抱怨道:“啊呀,早說要馬戰,我那長棒棒兒何必留在中軍?如今這短棒棒兒,馬上卻又不便利,且待我去尋一口大刀將就吧。”
李應聽了笑道:“段姑娘,放著李某在此,何勞姑娘上陣廝殺?你隨李兄在城上替我掠陣,今日倒要讓遼人認得我‘撲天雕’字號!”
段三娘怫然不悅道:“李大官人看不起我女流之輩么?我倒要同你比一比,看誰殺得人多、殺得官大。”
說罷扭身去找兵器,她力氣大,本想找一口大刀使喚,忽然想起梁紅玉正是用的大刀,便改了主意,尋摸了一條三十余斤的鐵棍。
遼國戰馬頗多,不多時搜羅了百十余匹,段三娘先挑了一匹高壯的騎了,李應被她激起戰意,挑了一匹白馬騎乘,小尉遲孫新聽說要出城廝殺,連忙把發糧收頭的買賣丟給老婆,自家騎了匹黑馬,提了長槍鐵鞭趕來,杜興得李應調教騎馬本事數年,也拿了條槍,隨他出戰。
本來李俊、解寶也要出戰,被段三娘一手一個按住:“李俊哥哥是主將,不必輕出,解寶哥哥是南門守將,自然留下守門。”
二人心中曉得,段三娘是因他們不擅馬戰,故意這般說話,都不由暗自感動:這個妹子雖然像個男人,畢竟還是女孩兒家,曉得疼惜人。
此時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城外攻城的遼兵已自輪換了兩撥,李俊算計著時間,待他在此輪換時,一聲令下,城門驀然洞開,“撲天雕”李應一馬當先,領著百余人風一般卷將出來。
一千多攻城的遼兵,都累的呼哧帶喘,扶著中箭帶傷的袍澤正往后走,后面接班來攻的遼兵還未到近前,按武行里的話,正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節骨眼。
李應看得明白,暗自佩服:好一個“混江龍”,難怪“武孟德”恁般重用他,此前聽他說話,還是首遭經歷這等陣仗,卻能把出擊時機把握的如此精準,若不是誤打誤撞,竟是個天生的將種也!
這個念頭閃過,人已到了遼兵身后。
他堂堂一個富貴員外,吃遼人狗一般關押多日,早有一腔邪火,此刻趁勢發出,一桿長槍使得淋漓盡致,頃刻間扎翻十余個遼兵。
段三娘不料李應武藝如此精熟,暗吃一驚:啊呀,小看他了,我主動和他比斗,若是輸了,臉面何存?
當下發起狂性,單手拎著鐵棍猛砸猛掃,這棍子比她用慣的狼牙棒輕了近一半,舞動起來,快的幾乎沒影,砸得遼兵蒿草般亂飛。
這一隊遼兵本來就有小半帶傷,余者亦都精疲力盡,見敵人這等狠惡,都發一聲喊,奮力往本陣逃去,卻把新換上來一隊也自沖散,李應等人只顧猛沖,一個照面便殺潰了第二隊。
葉清侍郎見了大驚,連忙帶了身旁百十個馬軍,斜刺里沖殺過去,不讓他有機會驅敗兵沖擊本陣。
幾個呼吸功夫,兩伙馬軍撞在一處,頓時人仰馬翻,把那些步兵踏死無數。
葉青侍郎一眼望見段三娘,燈草兒般揮動鐵棍,認定這是敵人首將,大喝一聲殺將上去,使一條五十斤鐵蒺藜骨朵,擋住段三娘廝殺。
他這件兵器通體鐵鑄,柄長八尺,頂部香瓜大小一個鐵錘,密布尖刺,同狼牙棒大同小異,漢末三國時,五溪蠻王沙摩柯便擅用此兵。
段三娘正嫌手中棍子輕,一見他這武器,頓時動心,怪叫道:“相好的,你這小手豈能把握這大棒槌?還是給老娘耍子吧。”
葉青侍郎聞言大怒,罵道:“該死的賊婆,這等丑怪長相,膽敢小覷俺!”恨不得一骨朵砸爛對方的頭,那條兵器展開了,涮、掛、砸、蓋、擂、云、沖,一招招猛惡異常。
段三娘兵器不大順手,同他戰了幾合,只覺束手束腳,氣得哇哇怪叫。孫新連忙上前夾攻,卻吃這遼將盡力一骨朵,當場打折了槍桿,若不是段三娘救得快,幾乎折在此間。
李應見這番將了得,縱馬舞槍殺將過來,高喝道:“段姑娘且讓開,我來對付這廝!”
段三娘哪里肯讓?叫道:“你那細胳膊腿,怕挨不得這廝一錘。”
李應身軀精健修長,果然不是魁梧壯漢,聞言大笑道:“你便不讓,也叫他著我手段!”
說話間,早拈一口飛刀,劈手擲出,但見白光一閃,葉青侍郎嚎叫一聲,望后倒撞下馬,段三娘急看時,脖子側面插著一尺長的飛刀。
段三娘怒道:“你這廝如何搶我的功勞?”再看李應,哪里理會她?一匹馬一條槍,直向遼軍本陣,立帥旗處殺將去。
段三娘想起賭約,啊的一聲大叫,跳下馬拾起那柄蒺藜骨朵,翻身上馬,一連砸翻十余個遼兵,強行突出,追著李應殺向對陣:“那個主帥且留給了老娘!”
國舅康里定安望見葉青侍郎戰死,心中大怒:“哪里冒出來的反賊?連連傷了俺兩員猛將,若不早早除了他,將來必要大弄!”
這個康里定安,智計上雖然差些,卻是有名的膽勇過人,當下取了得勝鉤上三尖刀,大叫道:“兒郎們,都跟俺去殺人!”一拍馬,迎著李應殺出。
有分教:神雕折翼薊州城,意氣撲天豈肯平?五口飛刀誰抗手,孤身沖陣欲高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