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都陘西面山口。
老曹所部五千人馬,一陣箭射石砸,趁敵人大亂,把預先備下的火把盡數點起。
他曉得金兵最擅苦戰,若見自己人少,說不定便要鼓勇力戰,如此縱然得勝,折損必大,遂令每卒都備四五支火把,用時一起點燃,一支拿著沖殺,其余散插于地,以為疑兵。
有看官不免要問,他老曹難道會神機妙算,就算準了金兵是夜里撤兵?若是白天,這火把豈不是沒用了?
這便是老曹寫信給扈三娘,讓她于金兵撤退時,派項、李二將出擊緣故。
就是要以精銳牌手彰顯自家戰力,使金兵不敢逗留,以免宿營谷中。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老曹曉得金兵能苦戰,項充、李袞卻無直觀認知。
于他們的經驗中,兵馬只消一潰,神仙也難挽回,因此望見遼兵潰了,立刻放膽追殺——戰將臨陣,本有臨機專斷之權。
哪里料到金兵如此勇悍,竟能逆勢來戰,以至于吃了大虧。
幸好扈三娘勇悍、鮑旭蠻干,全軍殺出,驚走撒離喝,果然于夜間走到山口。
老曹五千兵分兩路,左右殺出,黑夜里看去,便似兩條火龍一般,又有數萬火把插在原地,照得半座山都亮徹,金兵望見,只道此處伏了數萬雄兵,膽氣愈喪,只顧奔走。
當年孫臏減灶,誘殺龐涓,后來諸葛活用此計,添灶驚退司馬,老曹如今再度活用,增炬為兵,可見用兵道理,原本存乎一心。
只見左邊一路,殺氣彌天,打頭二將:“賽張飛”杜壆、“美髯公”朱仝!
右邊一路,殺聲震地,打頭三將:“武孟德”武植、“霹靂火”秦明、“鎮三山”黃信!
嘿!真似一場好戲!
或有看官要把理挑:哎,這分明是打仗,如何說他是戲吶?
您看看,且唱著吶,正所謂——
性急的霹靂火揮棒打,
紅臉的朱仝使槍扎,
黃臉的黃信,矮個兒的曹操,
黑臉的杜壆叫喳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善戰的女真心如麻,
新降的契丹叫媽媽,
能跑的跑哇,
跑慢的死啦,
完顏撒離喝淚花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嚎哭郎君”的眼淚憋不住吶,這仗打得太憋屈了!
他本來人強馬壯,三萬三千雄兵,星夜趕路,城下苦戰,契丹兵損了五千余,女真兵亦折四五百,所余者不過兩萬七千,如今饑渴頹唐之余,又受老曹疑兵驚嚇,戰力之崩,恍若山體滑坡。
眼看老曹這兩只軍,便似一把大剪刀,往復沖殺間,咔嚓咔嚓,大塊兒剪下肉來,撒離喝忍不住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罵:“狗賊!今日不是你、就是我!”
他也是個悍勇的,居然領了數百人回頭沖陣,迎面撞上杜壆,交手十招,勇氣頓消,找回了名將應有的冷靜,扭頭就走。
契丹人死就死些吧,如今天祚帝都投降了,要多少契丹人沒有?
這一戰,撒離喝又折七千余人,剩下不足兩萬,只恨爹媽少生兩條腿,你追我趕,亡命而去。
曹操收攏人馬,不徐不慢追去,他這支兵休息了一日,雖然大殺一場,猶有余勇可賈。
撒離喝慌慌奔逃,到了昨夜渡河處,見此前搭起的浮橋還在,心中略定,連忙下令渡河:女真先渡、老兵次之、新降兵馬再次之。
不料渡到一半,但聽一聲號炮,喊殺之聲,扯地連天。
撒離喝大驚,抬頭望去,岸邊火光大盛,關勝騎著卷毛赤兔馬,倒拖青龍偃月刀,當先殺至。
左右六員猛將,雁翅排開,身后跟著一萬兵馬,大舉殺將過來。
撒離喝這才驚覺,方才在山口,竟是哭得早了,至此刻欲哭無淚,干嚎道:“女真的勇士們,隨我突圍!”
莫說那些新降的遼軍,自家帶來的一萬老軍亦不顧了,只領著麾下兩千余女真,奮力往斜刺里殺去。
黑風大王奧屯扎魯,乃是那一萬老兵的萬夫長,見此情形,毫不猶豫,帶著麾下迎面撞去,欲替主將爭取時間。
“丑郡馬”宣贊要干功勞,見對方一員步將,壯若巨熊,大吼著沖來,開弓連發七箭——
他何以當得郡馬?正是當年御前比武,仗著一手連珠箭,大勝遼、夏兩國使者。
這一手七連珠使出,見者誰不喝彩?
不料奧屯扎魯把頭一低,七支羽箭先后及身,次第彈開。
原來這廝身上披得三層甲,里面一層熊皮甲,中間一層鑌鐵鎧,外面一層骨甲——卻是他自家獵得熊虎猛獸,把骨頭串成一副怪模怪樣戰甲,箭矢射在上面,只留一個白點兒。
宣贊見了大怒,換了刀,飛馬來砍,奧屯扎魯站定了,雙手揚起巨錘,兩下一碰,當得一聲大響,宣贊那口刀脫手飛出。
宣贊不料這金將如此怪力,自己借了馬力,兀自輸他,強忍著酸痛雙手,就要勒馬逃開,不料奧屯扎魯蒲扇般大手探出,一把扯出獅蠻帶,單手將宣贊扯下馬背,狠狠摜在地上。
宣贊吃他這一摜,天旋地轉,還要掙扎往起爬,便聽這廝怪腔怪調,口吐漢話叫道:“南蠻子們,都沖爺爺來!”
右手倒持大錘,搗蒜般往下一杵,把宣贊腦袋杵得粉碎。
這正是——
黑風怪力勝熊羆,關郝弟兄雙淚垂。
沙場從來輕相貌,忠魂從此耀門楣。
眾將見折了宣贊,齊聲驚呼,關勝、郝思文更是心中大慟,幾乎墜馬。
石寶反應最快,咬牙切齒搶出,劈風刀當頭劈下。
然而這個奧屯扎魯,身高九尺余,體重逾三百斤,一身神力,乃是天授,若要用精巧招數應對,他須手忙腳亂,若是大開大合打法,卻是所向無敵。
手中八十斤大錘揮起,當得一聲,石寶大刀幾乎脫手,失聲叫道:“好個大力士!”
關勝強忍悲痛,咬牙切齒道:“任他能搬山,今日也要叫他償命!”飛馬奔來,揮刀就斬,仍被奧屯扎魯格開。
史文恭、厲天閏大吼道:“怎敢當面逞兇!”雙雙拍馬殺來。
郝思文滿面流淚,大叫道:“金狗,今日不是你、就是我!”拍馬擰槍,不顧生死殺去。
孫安怕他有失,緊緊護持在一旁。
奧屯扎魯見他圍攻,不驚反喜,把大錘子甩得風車一般,連連怪叫:“都來廝殺,都來廝殺,一個個砸死伱等。”
這個大力金將,一邊惡形惡狀大戰,一邊不由思及十余年前舊事……
那時女真還未曾起兵,終年受遼國壓榨,每年都有不少族人餓死,十余年前,適逢雪災,河水連底凍住,林子中雪深及胸,莫說打獵,扒些樹皮都難,他奧屯扎魯是被女真收養的異族孤兒,又無父母照料,這等危難時候,誰能顧他?
眼見就要餓死,卻是小伙伴完顏撒離喝,頂風冒雪,懷里揣著一腳鹿肉來尋。
奧屯扎魯已近彌留,嘴都無力張開,撒離喝嚼爛鹿肉,口對口喂他,以舌頭抵入食道,這才救回一條性命。
他則是到了多年后才聽說,撒離喝那年冬天,因屢屢偷盜家中食物,被他父親先后重責數百鞭,打得遍體無一塊好肉。
可是這個摔一跤都要大哭的少年,卻自始至終沒和他提及此事。
撒離喝!遠遠的走啊!
奧屯扎魯心中吶喊,神情卻是愈發兇狂:“來啊,南蠻子,都砸碎了你等!”
若按原本時空,這個黑風大王奧屯扎魯,要在數年之后,才在太行山被岳飛所殺,三萬金兵,因其戰死,駭得魂飛魄散,不戰而逃。(注1)
然而今天獨戰六將,哪里還有機會等到岳飛來殺?
莫說他只是一身神力,招數運用并不精通,便是呂布重生、馬超穿越,遇上關勝這六個,怕也只能飲恨西北。
六將恨他害死宣贊,下手都不留情,雙方大斗十余合,奧屯扎魯已被砍了三刀,戳了四槍,仗著盔甲堅實、皮粗肉厚,兀自狂吼酣戰。
關勝這時漸漸從悲痛中清醒,啞著嗓子叫道:“史教頭、石元帥,你等去截殺金兵,關某一人便足以殺死此人!”
史文恭等人也自看穿了奧屯扎魯根底,都暗忖道:以這廝武藝,焉值得我六個人并他?于是一點頭,策馬便要走。
奧屯扎魯見了,狂性大發,忽然甩手將大錘擲出,石寶猝不及防,慌忙把腿一抬,好懸不曾被擊中。
只是他躲開了腿,胯下戰馬如何躲得開?這一錘擊在馬腹上,那馬橫飛數丈,重重倒地,幸好石寶及時躍下,不曾受傷。
奧屯扎魯丟出錘子,看也不看,張開雙臂,撲向史文恭戰馬,只是雪骕骦靈性非凡,見一個壯漢野熊一般撲來,靈巧的一轉身,一下躥出老遠。
奧屯扎魯一把抱空,回身又要撲厲天閏,石寶著地滾將來,一刀橫掃,將他小腿斬斷,關勝背后一刀猛劈,奧屯扎魯站立不住,撲地便到。
厲天閏、郝思文齊齊出槍,各奮平生之力,扎穿鎧甲、肌肉,將奧屯扎魯釘在了地上。
關勝跳下馬,大喝道:“給我兄弟償命!”青龍刀沒頭沒腦亂劈。
那白骨甲能抵御箭矢,如何扛得住大刀剁來?只聽斷裂聲不斷,迅速化為一堆斷骨。
關勝一口氣剁了五六十刀,幾乎將奧屯扎魯剁成肉餡,手腳斷成數截,胸腔都遭剁開了,肺腑肝腸,熱乎乎流了滿地,只有一個腦袋還算完整。
奧屯扎魯此刻卻似察覺不到痛楚般,呆呆望著天,嘴里嘰嘰咕咕,翻來覆去,念著同一句話。
關勝長出一口氣,稍解心中苦痛,收了刀,冷著臉道:“就讓他慢慢疼死!他卻在念叨甚么,是妄想求饒么?”
孫安下馬上前,蹲下身聽了片刻,嘆道:“是一句女真話,他說,哥哥,我、我好冷啊,宋狗好兇,你快走。”
關勝一呆,眼神頓時復雜。
厲天閏眼眶瞬間紅了,卻是一時觸動,想起了自家兄弟厲天祐,也是遭人亂刀砍碎。
觸景生情,忍不住走上前道:“兩兵交戰,各安天命,我們顧我們的兄弟,他們顧他們的兄弟,不過如此罷了。哥哥,郝老弟,你們節哀。”
關勝、郝思文眼眶含淚,默默點頭。
厲天閏又低聲道:“我給他個痛快吧?”
關勝默然片刻,點一點頭,厲天閏松了口氣,提槍上前去殺奧屯扎魯。
卻見孫安站起身道:“不必費力,已是死了。”
關勝又是一呆,搖了搖頭,提刀上馬,徑直殺向人群里,刀勢如風,口中卻大喝道:“不降者死,降者不殺。”
金兵們背后是媯水,眼前是殺紅了眼的西風軍,無可奈何,紛紛扔了兵器,跪地請降。
完顏撒離喝卻自黑暗中,引著一千余女真殘軍強行殺出,不知所蹤。
未及渡河的新降遼兵,見自家大敗,扭頭就跑,逃不及數里,正遇曹操領兵壓了上來,稍一沖殺,便跪倒滿地。
曹操驅趕俘虜過河,會合關勝,得知折了宣贊,大驚道:“這個兄弟,肝膽非凡,將來是能獨擋一面的大才,誰料折在這里!”
咬牙道:“害他的仇人,可曾捉得?”
孫安引他去看奧屯扎魯殘尸,又把此人如何死戰說了一遭,老曹聽了,也不由佩服:“罷了,我輩武人,死在疆場,未必不是幸事……收斂了宣贊遺體,讓公孫勝就近覓個佳穴安葬,葬他那山,以后改名宣贊山,使千秋萬代后人,記得我兄弟的功績。”
又看了一眼奧屯扎魯:“這廝倒也是個勇將,一發收拾起來,好生埋了吧。”
當下計點傷亡:這一戰,殺傷金兵五千余人,投降者一萬余人,除隨撒離喝殺出重圍的一千余女真兵外,可謂全軍覆沒。
自家這邊,武勝關的戰損還沒報來,關勝手下五千兵,早前已折了千余,加上史文恭、孫安后帶來的五千,方才一戰,亦折了千余,大都是女真兵突圍時殺死。
老曹親領的五千兵,因當時金兵只顧奔走,倒是折損不多,只有二百多的傷亡。
傷亡數字算罷,眾人心情好了不少,秦明道:“這幾年只聽說女真滿萬不可敵,又聽說他們打得遼人望風披靡,如今遇上哥哥,也不過如此,我等前后兩千多傷亡,滅他三萬余人馬,待傳揚開去,天下都要震動!”
曹操擺手道:“不可生出驕心,兄弟們,這一場仗雖可稱大勝,但金兵中計在先,來回奔走,幾番中伏,這才是主因,若是兩軍對陣,我軍只怕難勝。更何況,說是三萬余金兵,真正女真戰士才有多少?”
聽了此話,眾人用心一想,笑容都不由斂去。
曹操嘆道:“若這三萬余全是女真,我等一般如此用計,縱然得勝,也絕難殺傷如此之眾,自家傷亡,只怕也要多出十倍,甚至被他反敗為勝,也未可知。呵呵,為兄并非妄言,這些年金遼連場大戰,難道遼人就不用計?然而勝績幾何?”
眾人聽罷,臉色愈發沉重,關勝道:“哥哥之意,是怕我們因此勝,小覷了女真人。畢竟計策乃是如虎添翼,精兵勇將,才是虎之本身。哥哥放心,便是看在宣贊份上,小弟也絕不看輕敵分毫。”
曹操見他明白自己心意,連連點頭,這才露出笑臉:“汝等知道就好!罷了,畢竟一場大勝,不可不加慶賀,為兄此次去平營二州,倒發了一注橫財,且把城中應有豬羊,盡數買下,賞給眾軍飽餐。你等亦好好休息一日,明日我等再議后續行事。”
這正是:老將孟德勝未驕,女真兇悍君別飄。今遭不過初交手,明日還當再舉刀。
“乃引所部益北擊敵,又戰于太行山獲馬數十匹,擒拓跋葉烏。居數日復與敵遇,先臣單騎持丈八鐵鎗刺殺敵帥黒風大王,走其眾三萬,敵軍破膽。——《金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