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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柒佰貳拾伍回 鬧亂江南第一州

  有道是:

  山川過雨曉光浮,初看江南第一州。路繞匡廬更南去,懸知是處可忘憂。

  此詩名曰《初至金陵》,乃是小蘇學士所作,其中“是處可忘憂”幾字,道盡一城風華。

  若論金陵此城,山環水繞,形勝天然,物產又豐,人情又厚,端的堪稱忘憂所在。

  故此趙佶這等藝術家,自奔至鎮江府起,心心念念,便是要遷來金陵。

  金陵城中,后世新街口之南側,乃是昔日南唐宮城所在。

  南唐傳承三代,一帝二主。

  帝是開國皇帝李昪,其人禮賢下士、輕徭薄賦,遂使南唐大治,甲于十國。

  李昪傳位兒孫李璟、李煜,這父子兩個卻是沒福的,當爹的撞上柴榮,當兒的撞上趙匡,兩代詞宗妙手,撞上兩代英武帝王,兵戈一交,打得南唐懷疑人生,遂先后向周、宋上表稱臣,自去帝位,改稱“江南國主”。

  不過兩位李國主,既有詞宗之才,審美品味,自然非凡。

  于是這南唐宮殿一應建筑:延英殿、昇元殿、雍和殿、昭德殿、穆清殿、玉燭殿、百尺樓等,堪稱各盡其妙,經百余年風雨,雕欄玉砌猶在。

  而趙佶此人,才華性情,恰似李后主轉世一般,藝術審美亦是極高的。

  他如今失了千辛萬苦打造的艮岳,遂打起了南唐宮殿的主意——

  自至鎮江未久,便四處搜刮錢糧,遣人大肆修繕,大致竣工,便迫不及待搬來。

  那行宮正南門外,有橋曰內橋,又曰虹橋,取“彩虹臥波”之意。

  出得內橋不遠,即是三山街,人煙輻輳,商賈云集,此亦金陵府法場之所在,凡施殺剮之刑,都在此處。

  九月初三,正午未至,三山街已是人山人海。

  卻是昨晚便有告示貼出:

  道是童貫大帥捉得兩個大逆不道反賊,都是青州巨賊武植麾下,次日午時,要行車裂之刑,以儆效尤!

  車裂即五馬驅車,將人拉扯分尸,這等刑罰殘忍無比,自唐末而絕,如今趙佶竟然搬出重演,豈不是極為少見的大熱鬧?

  許多人聽說后,一夜都激動地睡不著,天不亮就趕來,一心要占個好位置,細細觀摩。

  是日一早,官府便有人來到三山街十字街口,凈水潑街,黃土墊道,收拾停當了,又有二三百利落能干的捕快,去往死牢門前,預備接人。

  及至巳時,金陵大元帥張所,奉了太上皇圣旨,點兵三千,亦往死牢處等候。

  死牢之中,自有小牢子牽了張覺、李應兩個,各與他換得一身麻衣,鬢角插一朵紙花,帶到青面圣者神案前,與他一碗長休飯、一瓶永別酒,讓他吃喝罷了上路。

  若是一般死囚,性命在即,哪里還咽的下?

  張覺、李應兩個卻不然,他兩個自榆關被擒,船上漂泊,至此月余,心下早知沒了活路。

  兩個路上便商量好了:“俺兩個今番有死無生,卻不可死前失了體面,他便是剮了俺二人活煮,亦咬住牙休叫一聲!如此雖是死了,也留一個好漢名聲在江湖上。”

  因此二人痛痛快快,吧唧吧唧吃飯,噸噸噸噸喝酒,那個香甜!

  小牢子們看了都稀奇,互相使眼色,那意思是:實不曾見這般硬朗好漢,真個可表可敬!

  吃喝罷了,押著出牢門,自有捕快們備好了囚車,五花大綁塞入囚車,便往法場押去。

  張所則把兵馬四下護衛,如此前呼后擁,不久到得十字路口,但見五輛馬車兒,已經備下,只待午時三刻,監斬官來畫押行刑。

  張覺從囚車里伸著頭望了望,大笑道:“不料我同李存孝一般死法。”

  所謂“王不過項、將不過李”,這個李便是唐末五代第一猛將李存孝,正是車裂而死。

  據說行刑之時,五馬拉車狂奔,李存孝一時吃痛,怒吼一聲,收臂縮腿梗脖子,五輛馬車齊齊被他扯翻。

  如此一連換了幾批車馬,都奈何不得他,后來還是他自個厭煩了,出主意道:“力氣天生,吾能奈何?若要殺吾,且先斷筋碎骨,再請殺之。”

  監斬官聽罷,果然令人割斷他手筋腳筋,敲碎了膝蓋骨,然后又換好馬,這才將這猛將分尸。

  李應也知這個典故,當下笑道:“那不若我二人且比一比,瞧誰撐得久些?”

  金陵大元帥張所,乃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將,今日起得早了,一路坐在馬上,有些迷迷瞪瞪的犯困。.

  聞聽二人言語,忽然睜開眼,上下打量二人:“聽你二人說話,豪情膽魄不凡,如何不為大宋效力,偏偏追隨那武植?”

  李應斜睨老將一眼,淡淡道:“大丈夫的事情,說與你這老匹夫,你也難懂。”

  張所耳順之年,聽了此話,只是一笑置之,旁邊卻有個十七八歲小將軍,嗔怒道:“呸!鼠輩安敢辱吾父親!”

  李應看去,眼前一亮:那小將生得卻是極好,前發齊眉,后發齊肩,面如滿月,目秀眉清,頭戴虎頭三叉金冠,二龍搶珠抹額,身穿一領大紅團花戰襖,軟金帶勒腰,坐著一匹渾紅馬,兀自怒容滿面。

  李應本要罵他幾句的,然而見他如此年紀,倒想起自己少年時,一時消了火氣,搖頭嘆道:“伱小孩兒家,懂得什么?你可知童貫同金國如何議和結盟?他要把長江以北土地,盡數割給金國去!你也是將門兒郎,當知‘守江必守淮’的道理,莫非這般道理,趙佶童貫不知?非不知也,他只怕不能盡逞金人之意,金人不肯盡力對付我哥哥武大郎!”

  張覺亦在一旁道:“我本是遼國漢兒,按理同他宋國皇帝全沒鳥相干,但我這外人反而看得明白,天下大好河山,本來都是華夏漢家所有,又不是他姓趙的自家世界,他憑什么便賣于外人?這位老哥問我們為何追隨武植?嘿,嘿……”

  “我且問你,身為男兒漢,你是愿替那秦皇、漢武、唐太宗賣命,還是愿意追隨晉惠帝、石敬瑭?”

  那少年怒道:“當今天子,豈是石敬瑭之流可比?”

  李應嘿嘿笑道:“你說的當今天子,是趙佶,還是趙桓?石敬瑭只割了幽云十六州,他們卻要割掉天下半壁!依我說來,他們還比不得人家石敬瑭罷。”

  少年滿臉漲紅,欲待辯駁,卻又想不出理來,只糾結道:“總之、總之,反正、反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張所低聲喝道:“張憲住口!”自家長嘆一聲,低頭不語。

  這時現場已是人山人海,張所把兵馬擺開,四面攔住看熱鬧的百姓,都墊著腳、勾著頭,眼里放光要把這場熱鬧觀看。

  這個情景,有詩為證,正所謂——

  法場一開鬧市囂,爭夸五馬鐵蹄驕。匆匆四下人頭涌,不見當年衙內高。

  不多時,四個監斬官員,帶了三五百隨從,得意洋洋,并轡而至。

  居首一個,乃是蔡京第四子蔡絳,其余三個,則是何灌、苗傅、劉正彥三將,他三個都是童貫新近提拔倚重的,又有打榆關的戰功,故此讓其一并來監斬。

  看看時刻將至,蔡絳咳嗽一聲,把出文書來,大聲念誦張覺、李應二人所犯罪過:說他兩個如何同武植一黨,如何占地為王,如何對抗盟國天兵,如何心懷不軌……

  四下一些明白些事理的,越聽越是皺眉,覺得這事兒不大對啊。

  蔡絳這里啰里啰唆念到一大半時,忽然聽見人群躁動起來,蔡絳不由一愣:還沒開始五馬分尸呢,怎么這么快就高潮了?

  正要令人喊肅靜,忽見無數人伸手指著一處,他心下一動,順著眾人所指,扭頭看去,只見西南方向,熊熊大火燃起。

  蔡絳這時還沒反應過來,驚奇道:“咦,卻是哪里走了水么?”

  何灌則是喝道:“不好了!看那著火之處,卻不是清涼山!”

  清涼山在宮城西北方向,蔡絳一想果然,一下回過神來:“哎呀,糟糕了,那個誰、那個誰豈不是在清涼山?”

  話音未落,便聽的西南方向喊聲大起。

  不多時,驚人消息傳來:“淮南西路的勤王軍,殺奔清涼山,說要救出皇帝,清君側!”

  蔡絳大驚,還不待他有所反應,又有消息急傳:“要清君側的,乃是江南東路的勤王軍!”

  隨即,一個接一個離奇消息接踵而至,有說江南西路的兵馬反了的,有說福建路的兵馬反了的,一時又說荊湖南路的勤王軍正攻打宮城的,場中一眾官將,個個驚得呆了。

  何灌眼睛微轉,忽然叫道:“啊呀,這等大亂時刻,我該去童大帥處,隨他勤王保駕才是!蔡大人,劉將軍,苗將軍,這里便交給幾位了!”

  說罷他帶上自家親兵,扭馬就走。

  蔡絳一想對啊,這個時候我不去太上皇面前展現忠心,跟這里湊哪門子熱鬧?當即一抱拳,一臉正氣說道:“劉將軍、苗將軍,我要去見家父,隨他保護王駕,這里全托付給二位!”

  說完他也飛馬走了。

  這時一個小黃門,騎匹馬自宮城方向飛奔來,口中遠遠高叫:“張所張大帥何在,圣上召你速去宮中守衛宮門……”

  張所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此時此刻,除了宮里的禁軍,就數他這支兵馬離宮城最近!一旦有事,調他去卻是最快捷的。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應、張覺,見這二人也是一臉困惑,暗自搖了搖頭,隨即對幼子張憲道:“城里看來要出大亂子,為父奉命去守宮門,你速速回家,切不可亂跑。”

  張憲連聲應了,張所不敢耽擱,領兵便走,只有十幾個家丁,簇擁在張憲身旁。

  張所這三千兵馬一去,現場所剩下的,便只有幾百公人、捕快,連忙四面攔住法場。好在看熱鬧的百姓們見出了大動亂,聽著滿城有人大叫“清君側”,也自驚懼,膽子小些的紛紛回家。.

  只有一些市井無賴,趁勢跟著起哄:“不是說五馬分尸么?快分啊,等會兒鬧大了,卻沒這好熱鬧看。”

  這說話聲音未落,便聽一人暴喝道:“呔!趙官家這廝賣國,還要把好漢殺戮,你等也都是華夏子民,不替好漢叫屈,反要看他熱鬧,某家如何肯容你?”

  說話之間,便見那干無賴閑漢的腦袋,砰砰的炸裂一片。苗傅、劉正彥兩個吃了一驚,急忙看去,卻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公子哥兒,一身文士裝束,手中卻持著兩個水桶般大小的金錘,亂砸人頭。

  苗傅連忙摘下鞍邊長槍,大喝道:“兀那賊人,你是要劫法場么!”

  那公子哥兒砸殺了二十幾個無賴閑漢,扭頭望來,大笑一聲:“哈!小爺同朋友偶爾經過,不料你這里要屈殺好漢,幾乎活活被你等氣煞,你說我要劫法場,那便劫一劫何妨!”

  說罷揮起金錘,但見金光綻放,早把捕快打殺無數。

  這一下法場徹底大亂,那公子哥兒莫看年輕,錘法卻是剛烈無雙,一個人奮力殺向囚車。

  苗傅、劉正彥對望一眼,雙雙取兵刃殺出,身后二三百軍士,也跟著一擁而上。

  苗傅要爭功勞,飛馬上前,一槍直刺出去,那公子哥兒揮錘一格,當的一聲,那條槍早飛去了天上,抖著流血的一雙手,大叫道:“你這廝究竟是誰?”

  旁邊劉正彥正要殺上,一見苗傅一招便敗,連忙勒馬,忽聽旁邊有人贊道:“好氣力!好錘法!”

  他扭頭一看,說話的正是張憲!

  劉正彥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大叫道:“張公子,你父親奉命看顧法場,若是有失,怕他不免要耽干系,將來傳揚出去,人家也要笑你父子無能。”

  張憲畢竟年輕,聽了這話眉頭一皺,暗自點頭道:“不錯,父親雖然去守宮門,我還在此,豈能任人劫了罪囚?”

  回頭道:“抬我槍來!”

  當下兩個家丁抬得一桿虎頭蘸金槍出來,那槍桿有茶盞粗細,劉正彥看在眼里,心中暗喜:“我來金陵,久聞大帥張所家里的幼子武藝驚人,看他這槍,只怕果然有些本事!這小子無官無職,真解決了賊人,豈不是我的功勞?”

  那使錘的一招擊敗苗傅,正要殺入去救人,忽聽馬蹄急響,耳畔聽得人叫:“賊子,照槍!”

  他看張憲年少,也不以為意,掄錘子就是一下,但聽一聲大響,金錘撞金槍,一股巨力傳來,震得蹬蹬連退數步,心中大驚。

  那邊張憲也沒得好,只覺虎口一陣劇痛,連人帶馬都退了幾步,眼神卻是愈亮,口中叫好道:“果然好氣力!你這廝姓甚名誰,可敢相告。”

  那使金錘的看他幾眼,冷笑道:“告訴你也不怕你們下海捕文書捉我,小爺嚴成方,人稱我‘金錘公子’,早晚也是要造反的人!”

  說罷回頭大喝:“伍尚志,你這沒義氣的,這般多人打我一個,你不幫我么?”

  卻聽一聲長笑,人群中,一個年輕大個兒,從背后解下長長的包裹,一邊走一邊抖開了,卻是一桿閃亮亮的銀戟,口中大喝道:“‘銀戟太歲’伍尚志,偶游金陵,一時起意,卻要劫個法場耍耍!”

  人群之中,史進和聞人世崇對視一眼,彼此眼神里,都是一派迷茫,兩個異口同聲問道:“這兩個好漢,乃是你們安排的幫手么?”

  這正是:

  命未該絕路未斷,殺聲滾滾侵天半!金錘銀戟來相逢,始信江南多好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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