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親自揮軍撞陣,救回董平、張清,陣斬金將數員,關中士氣,頓時大振。
眾好漢匯合,先收拾了關中戰場:把金兵尸骸盡數拋出,自家盡忠的將士遺骸,則收攏在幾間房舍里,待擊退了金兵之后,再行正式安葬。
隨后便各自分頭行事:董平為首,嚷著要烤熊,也不辭征伐勞累,親自動手操刀剝皮。
張清、石秀、燕青、柴進、段三娘等,都跟著湊熱鬧,小瓊英也隨著潘金蓮、方金芝、趙福金等一干婆娘,一個個把手籠在袖子里,伸著頭看得起勁。
扈三娘被那熱鬧擾得心里癢癢的,巴不得湊過去看,但想起自己武大家主婦、兄弟們大嫂的身份,暗使出千斤墜功夫,壓著兩只要自己走的腳,耐著性子,和一干穩重的兄弟們商議軍機。
然而那邊熱鬧的聲音,還是不住往她耳朵里躥。
她左耳朵聽得段三娘怪叫:“艾瑪,這個熊吃啥長大的,這膽老大了啊,快快,快燒開水蘸了,尋個蔭涼處吊起……”
右耳朵聽得呂將慢條斯理道:“夏侯賢弟來接孫新夫婦之時,武帥尚同金軍在對峙,如今區區幾日,金軍竟然分兵來打武勝關,豈不蹊蹺?若以呂某料來,當是金軍本陣出了絕大變故,這支偏師獨自逃生,卻恰好被我等阻住。”
左耳聽柴進高聲賣弄:“這個熊掌若做的不好,極不中吃,須把它腥膻之味逼出,再把鮮美之味煨入方能合口,所謂‘有味使其出、無味使其入’也,哪里尋些雞鴨吊湯來煨方好……”
右耳聽得夏侯虎拍手道:“不錯不錯!呂兄此論極當,在下敢加斷言,兩三日內,武大哥必遣兵馬追來!”
左耳聽見石秀道:“這關里殺得殘破了,哪里去尋雞鴨?燕青兄弟近日不是學箭么?待天上雁過,射幾只鴻雁充作雞鴨便是……”
右耳聽黃文炳笑道:“妙!妙!妙!呂兄、夏侯兄真金玉良言也!不過若是這般說來,金兵主帥自家也知他時日無多,今夜必然要發兵搶關!”
左耳聽見燕青笑呵呵道:“天都要黑了,哪里去射雁?依小乙說,找些蜜塊蒸這熊掌,亦是極鮮極好吃的,不然便只好等明天我來射雁……”
右耳聽祖士遠激動道:“啊呀,若是這般,我等務必早做準備,今夜好好殺他一場!夫人覺得呢?”
扈三娘陡然吃他一問,連忙道:“既然今夜金狗要殺來,這熊掌豈能等明日做?要蜜塊的話,小瓊英,去你玉藻前伯娘的車上翻去,她愛吃甜,必然帶了極多……”
眼珠一轉,看見呂將等人臉上詫異之色,連忙做出一臉英武之色,瞪著美目道:“總之好好做些肉食,讓兒郎們人人到口,今夜才好用心廝殺,讓金狗來得去不得!幾位先生以為如何?”
黃文炳大拇指一翹,蓋棺論定:“高!實在是高!兩軍夜戰,比的就是士氣高下!元帥夫人親自烹熊分肉,哪個兒郎不肯用命殺敵?”
好個“黃蜂刺”,比起呂將、祖士遠、夏侯虎、蔣敬等人,單說捧場功力,其余幾個綁在一塊,亦非他的對手。
那兩頭熊大的嚇人,去了皮毛骨頭不能吃的,單殺出的肉,也有近兩千斤,董平撿百十斤好的烤了,其余盡數大鍋煮湯,數千戰士,果然人人到口,吃得歡聲雷動。
及至二更,眾將悄悄喚醒了兵馬,聚攏關中,只待廝殺。
呂將等人定下計策:城關上且不放兵馬,任金兵偷了關頭,待他志得意滿,以為守軍無防備時,董平、石秀等人帶雄兵一股殺上,將金兵殺絕在城頭,趁他慌亂,大開城門,由段三娘、張清領兵出擊,大敗他一陣,然后便謹守城關,靜待援兵一至,自然是這伙金兵得死期。
他們卻不曾見,關隘之外五里,金兵盡數出營列陣。
寒冷夜風之中,陣中燒起一團團篝火,火焰里不知添了什么東西,焰光碧綠,圍著一座白骨法壇,碧火映骷髏,鬼氣森然,哪似人間氣象?
法壇之上,烏靈圣母披散頭發,只穿些半遮半掩獸皮,露出遍體贅肉,拍打鈴鼓,蹈足狂舞。
舞至酣時,渾身一陣劇烈顫抖,兩眼一翻,眼眶之中,只余茫茫白色,尖聲怪笑幾聲,不知哪里掏摸出那顆血紅珠子,怪腔怪調念誦著古怪咒訣,只見天邊黑氣涌來,遮住星辰殘月,夜風蕭蕭,愈發勁急。
同一時刻,老曹營中,“入云龍”公孫勝正自打坐,忽然驚醒,跳起身來,三兩步沖出帳篷,望見天空黑云如墨,眉頭一皺,掐指飛算一回,驚道:“東南數百里,煞氣沖月,莫非金人要以妖法破關?”
話音未落,樊瑞亦出帳篷,見公孫勝面色難看,叫道:“道兄,莫非有甚怪異?”
公孫勝急聲道:“金狗中妖人作祟,武勝關要出大事,你去告知大哥,貧道這廂先去救應!”
說罷摸出一塊手帕鋪展于地,自家踏將上去,拔劍念訣,將劍往帕子一指,喝聲:“起!”那帕子化為一朵白云,托著公孫勝冉冉而起,直飛至十余丈高,呼呼往東南飛去。
樊瑞不敢怠慢,連忙去見老曹,把前因后果一說:“……‘入云龍’施展法術先自飛去,哥哥這里也要做些預備才好。”
老曹點頭,令人傳武松、林沖諸將,要星夜帶兵往援,又看向樊瑞道:“樊魔王,公孫一清那般情急,想來事情非小,不若你先行一步,去替他幫一把手也好。”
樊瑞露出苦相道:“哥哥,我卻不似公孫一清,乃玄門正宗出身,道法高明,亦不比‘幻魔君’術通百家,小弟須不會騰云駕霧本事,若是近些,召請神將顯圣,扯著飛去也罷了,這數百里地,小弟頭發如何足夠支撐?”
曹操聽罷也自苦笑:“罷了,兄弟,卻是為兄失言,伱同為兄一起騎馬去吧……”
這時節,武勝關外,烏靈圣母法術已成——
但見這圣母,高高把那紅珠拋起,自己囟門中,猛躥出一道黑影,這黑影似虛似實,身周上下,都是騰騰霧氣,遮蔽了真形,不遠處吳乞買盡力看去,也只見得其身修長,生有雙爪,似乎蛟蟒一類,先時還只一二尺長短,見風就長,呼呼長至七八丈規模,凌空一口吞了那紅珠,頓時間鱗甲閃爍,顯然身軀凝實了幾分。
吳乞買看得瞠目結舌之余,心中不由歡喜起來,暗忖道:罷了,原來這位圣母,修成了蛟龍元神,只是火候不足,故此讓我屠城,以生民血氣,強行凝聚實體……看來上天畢竟不曾棄我大金,若是能大破此關撞入幽薊,本王放開手腳,屠了那幾州生靈,助圣母徹底修成龍體,區區武植,如何能敵?
便見空中那道蛟龍之影,盤旋一周,直飛入武勝關中,關中軍將仰頭望見,無不大駭,莫說這些人,便是阿仲阿康兩只猛虎,也匍匐在地,不敢有絲毫動作。
那雙爪蛟龍低嘯一聲,作勢便要撲下,大加吞噬,忽聞一聲龍吟,響遏長空,便見關中供奉武安王關羽的那座小廟,忽自門窗中涌出無窮煙氣,宛若云霞,瞬間蒸騰之上,彌漫半空!
于那云煙之中,一員大將,蠶眉鳳目、赤面長須,倒持長刀走出。
黃文炳尖聲叫道:“了不得!關公爺爺顯圣也!”
扈三娘當初隨老曹來武勝關,曾親自上香祭祀,此刻見這異象,不由又驚又喜,一時忘了怕字,滿心里只想:啊呀,我家那搗子,若知關公竟顯圣幫他護持關隘,豈不要美翻了心?
便見那關公雙眼似睜非睜,身軀微晃,起手一刀劈出,刀法古奧,妙韻無窮。
董平、張清、石秀、瓊英等人,無不看得如癡如醉,齊聲大呼道:“關爺爺好刀法!”
這一刀劈出,那蛟龍一只爪子驀然離體,未曾落地,變化飛煙,蛟龍悲嚎一聲,扭頭擺尾,合身望下一撞,轟隆一聲巨響,眾人只覺地動山搖,站穩了細看時,只見西面巍峨雄關,被蛟龍撞開足有三五丈寬一道缺口,其間青磚大木,盡化齏粉。
而那蛟龍身影亦復黯淡,尾巴一甩,大泥鰍般貼地逃躥。
半空中關公滿面怒氣,似欲追出,然而香煙頃刻彌散,關公身影,也隨之不見。
吳乞買騎在馬上,望那蛟龍飛去不久,雄關坍塌一片,哈哈大笑,笑沒幾聲,便見蛟影飛躥而回,迅速變小,嗤嗤鉆入烏靈圣母囟門。
烏靈圣母白眼一翻,恢復了正常,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喘息著對吳乞買道:“本欲憑這顆血珠,施展元神顯化之術,吞盡他的兵將,誰料他關內竟供著漢家神祇,端的厲害無比,若非本座知機,險些被斬了元神!縱是躲得快,也受了他一刀,傷損不小,如今本座拼老命毀了他半堵城墻,后面戰事,全仗你等奮力。”
吳乞買動容道:“他的人馬不及我等眾多,既無城墻可持,再不破敵,本王也無面目來見圣母!”
說罷回到軍中,一聲令下,鼓角齊鳴,萬余女真齊聲嚎叫,拼命廝殺上去。
扈三娘見金兵如潮而盡,大聲喝道:“休怕這些金狗,關公尚且顯圣助戰,可見天命在武不在金!兄弟們堵住缺口,休放他一個金狗進來!”
石秀大喝道:“好漢子都隨石秀來!”當先提起刀,奔去缺口處站定,不多時,前后左右皆立了人,把缺口堵得滿滿當當。
吳乞買滿面猙獰,劍指缺口處大喝道:“贏則生,敗則死,女真一族前途性命,只在今日一戰,殺!”
眾軍也都知曉這一戰關鍵無比,都把性命置之腦后,不顧一切撞將上去。
這真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金兵雖然眾多,但是缺口只此三五丈寬,雙方于此交手,小范圍內的兵馬,只能等同,那窄窄缺口,便似絞肉機一般,大好男兒吶喊著殺入,不是殺人便是被殺,殺人者亦被后來者所殺,眼見得地上尸骸堆積,不多時已成緩坡。
石秀居于一線,揮刀力戰,身邊的戰兵不斷戰死,后面的人又不斷頂上,如此七八輪下來,石秀已是身披六創,正道自家必死無疑,后面雙槍遞來,蕩開一片兵刃,耳畔聽得董平大喝:“拖了石秀出去。”
便有葉清不由分說,攔腰抱住石秀拖去了關中,扈三娘上前唰唰兩刀,斬斷了石秀身上長箭,喝道:“你家公主老婆就在后面,你莫要死了!”
石秀嘴唇發白,盡力笑道:“嫂子放心,小弟綽號‘拼命三郎’,命若不硬,拿什么拼!”
扈三娘贊道:“好漢子!萬萬撐住!”便提刀往前線疾奔,卻吃祖士遠一把拉住,沉著臉道:“夫人何處去!”
扈三娘道:“董平身上帶傷,堅持不了多久,我去頂他下來。”
祖士遠喝道:“胡說!這里放著我等許多兄弟,若任夫人上陣,稍有傷損,誰個有臉去見武帥!”說罷搶過旁邊小卒長槍道:“夫人只顧坐鎮中軍,祖某去替了董將軍!”
扈三娘詫道:“先生一介文士……”
祖士遠哈哈大笑:“祖某堂堂明教五散人,難道不會殺人的本事么?”頭也不回殺上陣去。
不多時,張清、蔣敬上陣,替下一身鮮血的董平和緊閉雙目的祖士遠,董平大哭道:“這個祖先生,若不替我擋刀,死的本該是我董平!”
再過片刻,金節、葉清兩個中年漢子互一握手,大笑聲中,各提兵器殺出。
秦玉蓮搶出房舍,遠遠大哭道:“姐夫,姐夫……”金節去不旋踵,長聲喝道:“明月夫人,舍妹年幼無知,望能多多包容……”
朱明月一邊大哭,一邊抱住了秦玉蓮。
戰至一個時辰,兩軍尸骸,高積逾丈。
燕青仗著靈巧,屹立尸山頂上把槍亂戳,不知戳翻多少金兵,哈哈大笑道:“今日認得‘浪子’燕青了么!”
話音未了,金兵陣中一支冷箭飛出,燕青急閃,射中肩頭,倒撞下尸山來。
柴進紅著雙目大吼道:“好男兒生死由天,兀那金狗,滄州小旋風來也!”
不料他金甲沉重,攀尸山至半途,不知踩在誰的腸子上,一跤滑落,連翻幾個跟頭滾倒在地,失痛叫道:“腰折了,腰折了,快來扶我。”
幾個金兵登上尸山,卻是李俊虎吼一聲,使出跳板攀桅的功夫,蹭蹭搶了上去,揮刀砍翻幾人。
扈三娘見形勢危急,再難忍卻,掣雙刀奔去,一路倒豎雙眉大喝道:“誰都休擋老娘!只顧替老娘帶話給武植,他若做得皇帝,老娘便死了,也記得要追封皇后!”
旁邊方金芝提著寶劍追上,哭叫道:“姐姐,今日妹子和你同生共死。”
黃文炳見此情形,大叫一聲,地上撿起口卷刃刀,邁開兩腿奔出,放聲尖叫道:“罷了罷了,今日把這條命報答了武大哥知遇恩情!”
這時關中兵馬,損折將半,能戰之士,多已陣亡,一眾女子家眷聽說局勢不妙,都咬牙自屋舍中走出,手中大多提著短刀匕首,唯有王師師手托弦琴,旁邊宋寶蓮抱著琵琶,又有玉藻前捧定箜篌。
這三女逶迤走到關墻之下,也不管滿地血跡斑斑,徑直坐下。
便聽琴弦一響,聲如裂帛,琵琶、箜篌緊隨其后,直徹云霄。
昔日汴京第一花魁王師師,啟朱唇、開皓齒,放聲便唱——
“舉目關山,
皆是我、漢家舊土。
昔魏武、縱橫呼嘯,
氣吞龍虎。
鐵騎爭馳生死忘,
飛鴻振翅風云舞。
把腰間、霜刃耀清光,
驚胡虜!
英雄氣,傳萬古。
天下事,吾同汝!
看金甌裂處,問誰堪補?
烈士豪情銘日月,
袍澤義氣傾肝腑。
振金戈,一曲滿江紅,
丹心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