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八朝爭 到了三月中旬,大明王朝的談判團隊完成了任務。準備打道回府。
雙方制定了一份類似于備忘錄的協議,但并沒有簽訂什么正式和約——錢謙益沒有這個權利,他畢竟只是個布衣平民。而且明帝國也不可能與短毛以平等的身份訂立什么契約,在這方面,甭指望大明帝國肯放下架子。
不過雙方這段時間的辛勞交涉當然也不是白費,正如錢謙益第一天和龐雨所說得那樣:雙方談判出來的條款,最終將以朝廷招安文書的形式來實現。他需要盡快返回北京去,請內閣根據這份協議發出招撫的文書,最后再由一名正兒八經的“天使”過來宣讀一遍,才算是完成整個招安過程。
有人質疑說萬一你姓錢的一去不復返,或者明帝國干脆不守信用,回頭在文書中隨意篡改條款,又當如何?對此錢大才子只是瀟灑一笑:
“錢某雖不才,在士林之間總算還略有幾分薄名,何必專程來到此地,拿自己的一世清名行騙使詐欺瞞諸位?至于朝廷變故,則非錢某所能預料,但是假若朝廷背棄此約,諸位先生不過仍然重操舊業而已,又有何損失呢?”
話說到如此地步,也沒什么好再懷疑的。于是大家只能信任他。不過私下里,錢謙益在李老教授,阿德龐雨等幾位“高參”面前,也坦然承認,他自己固然不會背信,卻有點擔心會出現另外一種情況——朝廷內部的政治傾軋。
“諸位先生對我大明朝廷的內情似乎頗為熟悉,那么想必也知道,朝中有那么幾個小人,專門與我東林作對……其中一人尤其奸狡,錢某曾吃過他的大虧。”
在某一次玩高爾夫球時,錢謙益一邊輕松推球入洞,一邊貌似輕松的回頭對龐雨笑道——這位東林魁首為人確實瀟灑,穿越眾所接觸到的第一位東林黨人王璞用了將近一年時間才逐步適應現代人那種隨意坦率的交流方式,而錢謙益只用短短一個月就已經習慣在短毛面前揮灑自如。
后者眨了眨眼睛,立即報出一個名字:
“您是指……次輔溫體仁?”
溫體仁在崇禎朝的歷史中也是個頗有分量的人物,崇禎在位十七年,內閣走馬燈般換了無數輔臣,此人卻在內閣中待了整整八年,還作過很長時間的首輔,可謂手段了得。不過史書上對此人的評價相當糟糕,典型的奸臣形象。此人是在崇禎二年到十年之間秉政,恰是帝國局勢越來越惡化的關鍵時期,而溫體仁在其中就起到了一個相當反面的作用。
對于錢謙益來說,此人更是他的畢生仇敵——當初小皇帝剛剛上位,初次要建立自己新班底的時候,朝中百官廷推閣臣,他錢謙益的人望遙遙領先。眼看入閣為相不在話下。卻正是被這個溫體仁聯絡了另一個奸臣周延儒,翻出一樁陳年科考舞弊案子,使得將錢謙益不但沒能更進一步,反而被罷職回鄉——正是靠擠走了東林魁首錢謙益,周延儒爬到內閣首輔位置,溫體仁則出任次輔,這幾年間很是得意。
此時的錢謙益還不知道,歷史上,在數年之后,溫體仁還找人誣告他誹謗朝政,想要來個斬草除根。不過那一次未能成功,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最終黯然去職。
但錢謙益有一點非常肯定——溫體仁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東山再起的。對于他所主持的這次招安計劃,肯定會竭盡一切手段加以阻撓。所以他有些擔心——這份與眾不同的協議到了內閣之后可能會被駁斥,拖延,或者篡改——他錢某人畢竟為官多年,對于此類官場伎倆絕對門清。
“這個確實有點麻煩……”
阿德等人聽到錢謙益的擔憂之后,全都皺起眉頭。他們短毛可以在自己夠得著的范圍內天馬行空,但涉及到這種朝廷內部的黨爭,卻是鞭長莫及。總不見得為這事專門派北緯跑京城去搞暗殺吧——那樣說不定還起到反效果。
錢謙益顯然也清楚這一點,他并沒有指望能從這里得到什么參考意見。把話說出來,只是為了事先打個招呼,免得萬一事情不那么順利,被這邊把責任全扣到自己頭上,那可冤枉。
見這邊眾人都皺起了眉頭,唯恐過猶不及,錢謙益連忙又出言安慰道:
“當然了,錢某在朝中也不是全無奧援的,至交友好總還有那么幾個。這招安之事利國利民,那溫某人想要反對,總得拿個像樣的理由出來……就憑他腹中那點墨水,哼哼,我倒想看看他用什么理由來杯葛。”
這次談判,經過李老爺子等人艱苦交涉,基本上可以說是達到了“雙贏”效果。他們短毛固然是獲得了想要的海南地盤,貿易權限,以及出兵山東的許可。而用大明王朝的眼光來看,卻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成功。
——震懾天下的“四大寇”之一,嚇潰了東南明軍主力的瓊州髡匪不戰而降,自愿并入大明帝國的體系。雖然今后不一定能像其它正規軍那樣隨意調動,但至少對朝廷已不再構成威脅,反而可以借其威懾外藩洋夷,這是第一重利。
——受朝廷大義感化,這群髡匪中有不少人自愿入朝,更有義士解某,亟待為國分憂,主動率軍前往登萊失陷之地,與山東叛軍作戰,這是第二重利。
——令瓊海軍的數千精銳歸順。卻未要朝廷花費一文,今后所有軍餉開銷全部由其自行負責。非但如此,朝廷每年還能從瓊海軍處獲得一筆金錢,與國家不無小補,這是第三重利。
而所有這些,在錢謙益看來,全都是他一人孤身深入,以三寸不爛之舌游說而成,作為一個平民書生,能夠為國家做到如此地步,也是極其的不容易了。
因為關系到自己的切身前途,事情本身辦得也算漂亮,錢謙益在寫給朝廷的文書自是竭力渲染。他本就才華出眾,這一用心更不得了,一篇上報文書寫的那叫一個花團錦簇,錢謙益已經很驕傲的將其展示給這邊幾人看過,縱使趙立德這樣對古文不怎么精通的,也覺得那篇文章著實精彩。
“那溫某人文章平平,詩才更劣,只靠奸佞手段發家罷了。若他敢在這篇文書上發難……哼哼,正好將其辯駁一番,也讓天子識其無能。”
錢大才子顯然對自己的文字非常有信心,就好像當年科考一樣。想要依靠一篇文章去打動皇帝,從而沖破政敵的阻撓。
這邊龐雨等人互相看看,臉上都顯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這哥們兒還是有點書生氣啊。就算他們沒在明朝官府中干過,卻也知道這種政治斗爭絕不可能靠一篇死文字確定勝負。
不過眼下老錢和他們是同一條壕溝里的戰友,若能幫他一把,也算是幫自己。正當龐雨苦苦思索該用有什么手段勸說錢謙益更加實際點時,卻聽旁邊一直沉默的李老教授慢悠悠道:
“大明官場上的事情,我們幫不上太大忙。不過據我所知,最近這段時間,溫體仁似乎正在想辦法對付首輔周延儒,想要取而代之。也許錢大人可以從這方面著手。若是能聯絡上大明首輔一起壓制次輔,想必會容易些。”
——崇禎五年到六年期間,趁著山東兵變的機會,溫體仁抓住機會忽然發難,將當時的首輔周延儒一舉趕下臺去,自己爬上首輔位置——這是史書上明明白白寫著的,所以李老教授提出這一點,希望錢謙益能夠參考。
卻不料對方聽到他的言辭后卻是滿面震驚之色:
“什么?溫長卿想要算計周玉繩?這怎么可能——他們倆本就是沉瀣一氣,狼狽為奸的。京中人人知道這兩人好的恨不能合穿一條褲子,怎么會……”
老教授這才想起,后世歷史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紀錄著的事情,在這時候卻未必人人盡知。特別是這種陰謀,在沒有最終行動之前肯定是萬分保密。周延儒是在崇禎六年下臺的,在這之前他肯定沒想到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親密戰友”會從背后捅刀子,身處京城之外,消息閉塞的錢謙益自然更不可能知曉。
不過老爺子也沒多加解釋,只是淡淡問了一句:
“這次在山東壞事的登萊巡撫孫元化,聽說就是由周延儒保舉上任的,可有此事?”
錢謙益頓時愣住:
“不錯,孫初陽確實為周玉繩所保薦……啊,我懂了!”
錢謙益畢竟是個一心想要搞政治的,若再想不到其中關竅,那他也別重回官場了,趁早回家賣紅薯拉倒。在被老爺子這么明顯的點了一下子之后,錢大才子索性丟了手中球桿,站在原地苦苦思索:
“周玉繩……溫長卿……也罷,先對付一個再說。”
說起來周延儒也是錢謙益的政敵,在當初把他逼下臺的那場風波中,此人最后出手,一錘定音,不過錢謙益對他倒反而不象對溫體仁那樣痛恨,反而頗有惺惺相惜之念。
因為周延儒這個人本身非常牛,他少年時即有神童之稱,萬歷四十年鄉試中舉,萬歷四十一年首次參加會試便高中頭名會元,此后殿試又是一舉奪魁高中狀元。這可不是什么小說評書里的故事,動不動就冒出來個連中三元的天才。要知道整個明朝歷史上就出過兩個三元及第。從來沒有連中三元者,周延儒連中兩元已經是強悍之極——而這時候他才剛剛二十歲!
此后任修撰,掌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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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套標準的高級文官培養程序走下來,到了崇禎朝初年,百官廷推閣臣時,周延儒在皇帝心目中有著非常重的份量。而正是因為看到朝中百官報上來的名字中沒有周延儒之名——他年紀太輕了,崇禎才不想接受那份錢謙益高排第一的推薦名單,從而給了溫體仁渾水摸魚的機會。
所以后來即使在翻盤過程中主要是溫體仁出的力,最終卻還是由周延儒出任首輔——這一年他才剛剛三十七歲,在明帝國中央一級的官員中絕對屬于超年輕一代。而且此人頗有文采,生平亦有文集傳世,故在錢謙益眼中,這是一個與自己同等級別的對手,甚至可能還要更強一些吧?輸給他并不算特別丟臉的事情。
再加上周延儒與東林黨的關系也頗為密切,否則也不會推薦孫元化了,這樣在山東問題上雙方肯定是處于同一戰線,自己若在這件事情上找他聯手,多半是能夠被接受的。要是運氣再好點,周延儒想要報復的話,大家一起動作,把那個姓溫的次輔趕下臺也未必不可能……
想通了這其中奧妙,錢謙益忽然哈哈大笑,回身向著李老教授一鞠到底:
“多謝老先生提點,在下知道該怎么做了……哼哼,此番且看那溫長卿如何應付。”
因為心情極佳的緣故,錢謙益甚至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思:
“不瞞諸位,錢某此番千里奔波,心中也是存了小小私念,盼望能借此功勛重新立于朝堂之上的。原本還擔心那溫某作祟,但如今,卻可以說:此事必成了!哈哈。”
球也不打了,桿也不要了,錢謙益匆匆返回館驛——趕著收拾行李去也!
臨走之前,錢大才子再度轉向眾人,這次是信心十足的說道:
“若是一切順利的話,用不了多久,錢某就能再來此地,屆時親口為諸位宣讀天子的封敕詔書——以堂堂朝廷命官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