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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二 新瓊州(五)

  在短毛出現以前,甚至是在大明朝出現以前,之前的幾百上千年,從來都是如此。他們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除了這種“官府至高無上”的君主制模式之外,還有一種叫做“議會制”的統治方式。

  直到短毛把這種模式呈現在他們面前,并讓他們親身體驗到其中的妙處,這些大戶富商們才恍如醍醐灌頂:原來這世上真有一種世道,是不用擔心會被官府找借口巧取豪奪的,是不必害怕隨時遭人陷害家破人亡的,因為在這個世道中,官府本身只是議會的下屬機構。而議會,恰恰是由他們這些人所組成!

  ——官府是他們的下屬?這個認知可著實打破了大戶們的基本常識。但人類最大的優勢就是適應能力,從不敢置信,到戰戰兢兢,再到食髓知味……這中間其實并不需要相隔太久。一年的時間,已經足夠讓這些議員們充分體會到權力的甜美,這時候如果再要剝奪他們的這份權力,毫無疑問,這些人會死拼到底的。

  而趙立德說出這番話來,顯然就是為了激發出他們的這種感受,在這幾位議員,以及即將成為議員的地主們都表達出了對這個身份的極端滿意與向往之后,趙立德又笑道:

  “既然是議員,有權力知道咱們這個政府的運行狀況,那很多資料你們也應該是知道的——咱們整個瓊州島轄區之內,非農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政府工作報告中講過的吧?”

  見那幾位都一臉迷惑的樣子,趙立德不得不把話說得再清楚些:

  “那些不靠種地過日子的,就是所謂‘非農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決定了政府需要儲備糧食的規模。”

  “啊……確實聽說過……”

  那幾位終于開竅起來,莫胖子摸著腦袋回憶了一陣,猶豫道:

  “好像有……兩成多了吧?”

  趙立德點點頭:

  “是啊,百分之二十七,按照我們的標準其實還不算太高,但相對于大明朝已經是數一數二了。也就江南少數地區可以比擬……如果單算咱們瓊州府,那更是超過了百分之七十,七成多的人都吃商品糧了——每一百個人中,有七十幾個人是需要購買糧食生存的。就算他們有足夠的資金,可糧食本身依然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必須要有人種出來才行。”

  看那些地主臉上都有些不忿之色,趙立德知道他們想岔了,于是趕緊補充道:

  “他們是誰——商人,軍隊,水手,官員,還有工廠里的工人,也包括我自己——我們都不種地的,我們靠花錢買糧食吃。而恰恰是我們這些脫離了土地束縛的勞動力,才能創造出更多財富,建立起發達的工商業,以及構筑一支強大的軍隊,保護我們的財富不被敵人掠奪……諸位,光種地是發不了財的,這一點你們應該清楚。”

  “所謂‘無農不穩!無工不強!無商不富!’——這類標語我們在街頭巷尾貼了許多,有機會也到處宣講,現在瓊州府連個小孩子都能跟著唱,估計很多人都聽膩了。但按理說,你們幾位對工農商業都有涉足,對此應該更容易理解才對。”

  說明了這一點,那幾位臉上才顯出恍然之色,尤其是許敬和莫大鵬——他們既是大地主,也是大商戶,這幾年跟著短毛,在紡織,糖業等輕工方面也投了些錢,算是股東。

  見他們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趙立德隨即又道:

  “那么現在問題來了——既然我們自己不種糧食,但我們又需要糧食維持咱們這個政權的穩定,以及支持對面內陸的大明朝,那我們從哪兒弄糧食呢?從安南,暹羅購買是一條路子。臺灣那邊也一直在屯田,可是在這海南島上,瓊州府自家境內,難道我們會允許占著土地的人不交糧食?任憑將其拋荒嗎?這種破壞政權穩定,跟政府對著干的事情……換了你們能答應?”

  這句話一說出口,在座幾人立即有些慌神了,連忙搖手申辯道:

  “豈敢,豈敢!趙先生,咱們怎么敢跟官府作對。只是覺得,既然都是自己人……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二?”

  見他們終于露出狐貍尾巴,趙立德卻是哈哈大笑:

  “諸位,你們可都是議員啊。如果把這瓊州府的政權比作一家買賣,你們也是東家之一,自己挖自己的墻角?你們就不怕把咱們這家鋪子搞垮了,換了隔壁大明朝回來,還執行老規矩,那時候你們就能落著好?”

  “這個……”

  被趙立德這么一說,那幾位地主臉上果然都顯出羞赧之色來。趙立德這“做買賣”的比喻對他們而言可謂十分貼切。就這家名為“瓊海軍”的商號而言,短毛確實是在里頭占了大頭。可平心而論,他們大塊吃肉,卻也沒忘記讓大伙兒喝口濃湯。雖然在那議會中說話提建議,各種規矩比較大,但只要符合程序要求,確實也能發揮不小作用的。

  不過除了許敬莫大鵬這兩位正副議長,其他幾位臉上卻還不那么信服——這些大戶都是很講究實際的老財主,僅僅一個“議員”的名義,顯然還并不能讓他們徹底放棄自己的小算盤,全心全意跟著短毛的步調行事。

  接下來,卻聽趙立德不慌不忙,又繼續笑道:

  “你們是不是覺得,反正有那么購糧渠道,少了你們這幾家也沒什么?”

  這話更是說中了那幾人的心事,幾個人互相看看,都是苦笑不已——說穿了不就是想撈點便宜么。但這種事情心里頭想想容易,真要說出口,還是當著瓊州府掌權人的面,那可就尷尬了。

  不過趙立德并沒有指責他們,而是從容自在的往椅子背上一靠:

  “我們那議會的選舉流程,都是對外公開的,參選的資格,也是公開透明。只要符合條件的都能參選。先前第一次,很多人對此沒概念,或者是對我們還有疑慮,不敢貿然加入。但經過這一年多的磨合,相信不少人都看明白了,馬上明年又會有一次選舉,相信這回參與競選的人會很多。”

  “這人一多了呢,當選的難度肯定就會大大提升了。參選的要求,我們早就解說明白,條件也是公開固定的,我們不會刻意設置障礙。但在競選的過程中,競爭對手之間難免會互相挑刺兒,找茬兒,這個肯定在所難免——在座諸位都是老行家了,這種事情以前不多,但今后將會成為慣例。你們應該能料想到,到時候會是個什么樣的場面。”

  “而如果在那種時候,忽然被人宣揚一下——身為議員,或者是想作議員,卻又想方設法的不交稅糧……哪怕你們能找出理由來,哪怕我們這邊不追究。但對于競選本身……你們覺得會有什么效果呢?”

  趙立德這句話一出,那幾位大戶們頓時警醒,全身上下都冒出一茬白毛汗來。

  ——瓊州府議會是每兩年進行一次選舉,每次更換三分之一的成員。議員任期為六年,但第一屆的時候是通過自愿報名和抽簽等方式,在其中劃分出了任期兩年以及任期四年的短任期議員。

  因為當時大家都沒太把這個身份當回事,所以這種劃分還算順利。有不少人還主動自愿的選擇了兩年短任期——當時他們覺得這不過是給短毛個面子。到時候沒準兒議員要承擔糧食差役之類的額外負擔,早點卸任也算放棄個包袱。

  不過經過這一年多的實際體驗,在親身領略到了議員的職責和權力后,這些人的后悔程度大約也就比那些當場辭任的要好一些。很自然的,他們也找短毛鬧騰了一下子,但得到的回答還是一樣——短毛用彬彬有禮但卻無比堅決的態度表示:歡迎繼續參選,您可以爭取連任么。

  可以想象,明年的議員競選絕對不會像第一次那么容易了,在這里的幾位大戶中,正副議長肯定是干滿六年,暫時還沒必要為此煩心。那位于老爺當初抽簽抽了個四年任期,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沒能抽到兩年期的——現在他依然覺得運氣不好,咋就沒抽到六年的最長任期呢!

  至于剩下張李兩位員外,當時沒趕上這趟班車,如今正卯足了勁想要在一年后的選舉中彌補前次缺憾呢。所以,當他們聽趙立德將交糧納稅與競選議員兩件事情聯系起來后,立即一改前態,站起來大包大攬,保證足額足量的納糧完稅!

  而那幾位已經坐在了議員位置上的大戶,也是連連拍著胸脯,表示將堅決支持政府的糧食儲備計劃,一定將此事做到盡善盡美!

  于是酒宴最終是盡歡而散,遲正杰一直坐在旁邊看熱鬧,對于趙立德的口才和控制場面能力深感佩服。不過,當酒宴結束之后,當他與趙立德一起返回宿舍時,遲正杰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向對方說出了他的心里話:

  “想不到我們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啊——議會制度,恐怕遲早還是會淪為那些士紳階層的統治工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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