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出戰的步軍大陣中,歷史上的大清帝國定南王孔有德長長嘆了口氣,心驚膽顫的注視著對面那座看起來并不怎么雄壯的綠皮短毛軍陣地。
媽的,這是第三次了!
——他第三次被迫面對短毛軍的炮火,和他們面對面的交戰。
第一次在登州,那時候自己還是全軍老大,對短毛軍的厲害也沒什么概念,打就打唄,然后稀里糊涂輸了個底兒掉。好在逃得快,有驚無險。
第二次在旅順口,自己是作為德格類的副將,好在還有些自主權。尤其是有了經驗,知道短毛的厲害了,事先耍了點小手段躲到后方。然后便看著自恃勇猛的十貝勒稀里糊涂輸了個底兒掉,連命都沒了。
如今,第三次,他孔有德再一次面對那些綠皮。雖然他依舊保持著大金三等總兵的銜頭,但這一回卻由不得他偷奸耍詐,被迫跟部下兵丁一起站在了出擊陣列里。
比手下唯一好點的,是他可以騎在馬背上,視野良好——所以眼睜睜看著前方上萬人被轟成了渣。也是稀里糊涂的,連靠近敵軍陣列都做不到。
孔有德對此毫不意外,類似的事件他都經歷過兩回了,但這一次,他卻沒法躲開。甚至都不敢有絲毫怠戰的念頭。
——這些軍陣并不只是由他們漢軍旗的人所組成。而是夾雜著若干隊正宗滿洲八旗在內。那些塌鼻梁,小眼睛,以及頂著標準金錢鼠尾腦袋的矮壯漢子們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但當他們四處掃視時,其眼中露出的野獸般目光,看任何人都好像在看牲畜一樣——包括對同伴也是如此。
顯然,只要有必要,他們手中的刀斧可以毫不猶豫砍向任何人,敵軍,友軍無所謂,只要妨礙到他們取得勝利,或者說,被認為妨礙到了,便會被殺掉。哪怕自己這個騎著高頭大馬,地位比他高出許多的,也難逃一死。
這類“監軍”可比大明天子派駐軍中的太監要恐怖多了,關鍵是他們自己也親身上陣的,緊跟在屁股后面,連裝死都別想瞞過他們。
孔有德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又落到軍陣兩旁,戰馬的嘶鳴聲隱隱傳來,兩邊都有,顯然是準備以騎兵在側翼呼應的。
又是這一招——以兩翼騎兵為錘,中央步兵大陣為砧,以往用來對付明軍可謂無往而不利。但是拿來對付短毛 如果孔有德此刻還能見到皇太極的話,說不得便要赤膽忠心的叫上一聲:
“大汗,這陣用不得1
——先前十貝勒德格類在遼東與短毛交戰時就用過了類似戰法,當然那時候雙方兵力規模沒那么大,十貝勒手下就兩百多精騎,可當時對面的短毛也沒火炮啊!
如今短毛軍的兵力比那時候整整增加了十倍,更有無數大炮為憑。而大汗這邊,兵馬數量差不多也增加了有十倍吧,其中騎兵多了許多,這算是個優勢。
但在孔有德心中,并不認為這點變化就能抵消掉短毛的絕對火力優勢。大汗終究沒跟短毛軍硬碰硬的正面碰撞過,對于那可怕的火力地獄沒有直觀概念。
他雖然表現出極端的謹慎,并且也作了萬全的準備,但在大汗內心深處,恐怕仍然覺得對方的銃炮火網是能夠被突破的,只要將士們更加勇猛一些,沖得再快一些,數量更多一些所以才擺出了這個陣勢。
但親身體驗過的孔有德卻知道: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人的意志再強,也拗不過鐵與火的死神。大汗這么開打,估計又會稀里糊涂的輸個底兒掉。偏偏這回自己也在其中啊!
正想到這里時,忽然看見皇太極帶著護衛走出來,孔有德忍不住稍稍向那邊走了幾步,琢磨著是不是要冒死進言一回。
只是剛剛才挪動兩步,卻見旁邊一個彪形大漢靠了過來,卻是跟他站在同一軍陣中的后金都統,指揮著一隊擺牙喇精兵,算是助戰,但同時當然也有押陣之責。
那都統看孔有德試圖往后退,以為他是膽怯了,當即靠上來阻住了他的去路,同時手指頭在腰間利刃上磨擦了幾下,眼眸中顯露出一絲殘忍之色。
很明顯,自己再敢后退一步,那刀斧便要砍到頭上來了。哪怕自己官職比對方高,也保不住性命——孔有德敏銳讀懂了對方表情的含義,無奈干笑了一下,連忙返回到原來位置,只能轉頭朝大汗那邊看去。
只見皇太極正在和即將出戰的蒙古臺吉們一一擁抱,對每一個人還能說上幾句話,似乎是在鼓勵他們。
不愧是大汗,幾句閑話之下,居然讓那些明明才看到先前方陣下場,明顯表露出畏縮之態的蒙古臺吉們又重新振奮起來,一個個拍著胸口,卷著袖子,表示出十足勇氣。
也許這只是在面對大金汗王時的的無奈表現,但至少,他們回到自家部落隊伍中,騎在馬上后,也依然擺出了向對面短毛軍沖擊的姿態。
孔有德不由回想起自己剛剛渡海投奔大金時,大汗也曾經這么熱情的來迎接過自己,同樣是行抱見之禮,專門設宴款待。在宴席上還舉杯說自己為大金帶去了南朝虛實,開了大金朝的眼!
當時給的待遇也著實不錯,非但自己帶過去的部屬全部保留,還另行調撥了一批漢人軍奴加入自己麾下,讓他負責組建“烏真超哈”火器軍,可謂重用。只是后來在遼東旅順連吃敗仗,攻滅東江軍,平定后方的計劃未能實現,才漸漸失去主上信任。
不過孔有德對此也沒啥可抱怨的——哪怕愛新覺羅家自己的貝勒爺,打了敗仗一樣受罰。那一戰十貝勒身亡,逃回去的岳托貝勒也同樣受到懲處,自己一個漢人降將,非但保住性命,且仍然能統兵,已經要感謝大汗處事公允,未曾遷怒的恩典了。
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奮勇向前,看看能不能掙扎出一條活路來。
回想起前塵往事,孔有德不由得暗自感慨——自己從一介礦徒窮漢,朝不保夕,當初是為有一口粥喝,想要活命而從軍的。奮斗至今,卻還是脫不了為了保命而戰。
而為最可笑的是:當初把他逼得家破人亡,讓他失去一切,不得不從軍求生的乃是滿洲韃子。可事到如今,為了保命,他為之賣命的對象,也一樣是后金滿洲政權。而且他還必須要竭盡全力,拿出當初在大明朝陣營中從來沒有過的拼命勁頭來,才能爭取到一線生機。
“我這是怎么了”
孔有德心頭泛起一陣又一陣思緒,猶如浪花翻騰。只是很快,“嗚嗚”的出兵號角聲遮蔽了他的一切念頭。
對面,瓊海軍的陣地上,同樣聽到了后金軍的號角聲,同時也看到敵方的大軍陣宛如海潮般翻騰起來,又有一波接一波的“浪花”朝著這邊席卷過來。
不過瓊海軍方面完全不著急,對方走過來還早著呢,光是進入火炮射程就要等半天,在此期間,他們還可以暫時休整一下。
“紅茶,還是咖啡?”
看著勤務兵端過來的盤子,小公爺張世澤隨手點了杯紅茶,并按照短毛的習慣加了點牛奶和方糖,又從排放在旁邊的臨時餐臺上夾了幾塊小蛋糕,放入到自己的餐盤中。
嘗了嘗,味道還真不錯。如果不是當前氣氛實在不對,空氣中的硝煙味兒也太過濃厚了些,外加餐具過于簡陋。光食物和飲品的味道,還真讓他有點如今京城里剛剛流行開的,也同樣是有短毛所興起的,游園或野外的自助冷餐會那種感覺。
大明朝的官員都是聚在一處的,他們對食物品質的感受也差不多。張鳳翼張尚書就對那紅茶很是滿意:
“這茶著實不錯,不像是軍中雜葉細碎,倒有點黔中川南,古剎陳茶的韻味。只是加奶加糖什么,實在暴殄天物了。”
對此曹化淳曹大總管卻是最有發言權的——雖然他如今執掌司禮監,但當年也是從管理柴米油鹽等細務成長起來的,況且他還有個干兒子在短毛那兒做“菜監”呢,各種消息最是靈通:
“這應該是瓊州茶品中比較好的一檔,不算最頂尖也是上品了。在短毛自己的大市場里頭都要賣十幾兩銀子一盒的,估摸著是商道斷絕,運不去京師,他們就拿來自己用了。”
說著,曹化淳又指了指盤子里的小蛋糕:
“那甜點心里嵌的松仁籽兒,又大又香,應該是今年新產的遼北紅松籽,想必是與遼鎮東江軍所貢巨木一起拉到天津的,卻也被短毛軍扣下來自己用了”
說到這里時,曹化淳卻又不禁感慨了一句:
“宮里皇爺用的還是去年陳松籽兒呢。”
眾人一時啞然,這句話可不太好接口。過了片刻,才聽張世澤笑道:
“難怪我前日里聽得幾位瓊鎮軍帥互相說笑,說打完這一場報賬,那位解軍門沒準兒又要去夫人門前跪搓衣板,想來便是為此了。”
在場明廷官員均是一陣哄笑,由于有錦衣衛和王璞等人的通風報信,他們對于解席夫婦在短毛團體中的地位很是了解,知道這對夫婦男的掌軍,女的控財,居然還沒遭忌諱,實在是少見的異數。
不過短毛自己都不在乎,大明朝當然也管不著,只是作為閑話流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