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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四 浪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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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同一時刻,金蒙聯軍的陣地上。

  后金大汗正舉著一支單筒望遠鏡在觀察遠處的對手。這新鮮玩意兒他還是剛剛弄到手中,也是短毛的產品,不過并非從綠皮軍手里繳獲來的,而是瓊海鎮贈送給大廷禮物中的一部分。

  按理說此物當下應該是在某個明軍將領手中,或者至少也應該在宮廷大內的某間倉庫里放著。不過么,以官員和太監的尿性,這些東西流落出來,一點也不稀奇——故此瓊海軍一直很忌諱向出售軍械,因為他們深知:只要有了,用不了多久后金和農民軍都會有。

  所以到目前為止他們唯一肯賣給大明的軍事裝備,只有諸如火炮,艦船之類,體型巨大,目標明顯,不容易被盜賣的,對此大廷頗感遺憾,而也同樣感到遺憾。

  通過那小小圓孔觀察了一陣子對面軍勢,將望遠鏡遞給旁邊的兒子豪格,讓他也跟著看看,同時輕輕嘆了口氣:

  “短毛的東西果然都極好,可惜能弄到手的卻不多。”

  豪格一邊笨手笨腳學著父親的樣子,拉長縮短鏡筒調節著焦距,一邊嘿嘿獰笑道:

  “對面那些人可有的是,殺光他們,自然便能弄到了。”

  沒說話,豪格的想法依然是傳統的后金思維,或者說,就是強盜思維——人家有好東西,搶過來就是自己的了。至于打不過,搶不來怎么辦,無非是個死字,那也不用想太多。

  但的想法已經超脫了這個范疇,作為一個已經成型的政治集團領袖,他要考慮的事情,可遠遠不止“搶人家的東西”那么簡單。而且,經過這些年的國事政事磨礪,已經清晰意識到一點:靠搶劫或許可以養活目前的后金,但卻沒辦法更進一步了。

  在后世,哪怕一家企業,做大了都要謀求轉型。何況一個政治軍事集團,歷史上這類集團,無論世家門閥還是造反流民,開局時候往往都會有一個快速發展的過程,霸州占府好不興旺,但到了一定程度,如果沒有及時轉型,便往往面臨著衰落的下場。

  漢末的黃巾軍,隋末的瓦崗軍,唐末的黃巢起義,以及當前和同一時代的李自成農民軍......都是這樣轉型失敗的鮮活例子。如果不是運氣好到逆天,纂奪了農民軍的勝利果實,后金政權本來也應該是這些失敗者中的一員——遼東地區的資源尚不足以支撐他們完成從強盜集團向統治政權的轉型。

  在山海關牢牢鎖住他們入侵內地最近通道的情況下,繞道草原的長途奔襲固然能對造成極大破壞,后金本身的收獲其實有限——金銀財寶不能吃不能穿,搶回去無非是增加通貨膨脹。而真正有用的糧食,用具這類消耗品,在經過草原上的長途跋涉后,又有多少能達到后金的老巢?連同人口都是如此:從內陸綁來的丁口,能活著到達遼東的不過十之三四。確實可以補充后金的人力,但也只是補充消耗而已,還不足以令其發展壯大。

  絕對料想不到,若干年后大明與大順的鷸蚌相爭,最終會讓他們這些關外漁翁得了大利,居然能有機會成為中原之主——此刻的,眼中還看不清未來的道路。

  當然,有一點是很明確的——如果不能擊破對面那伙身穿綠軍裝的古怪敵人,大金國就不會有未來。這一點非常確定,所以他才不惜消耗這么多年來在本族部下和蒙古盟友那里建立起的威信,堅持在大明京畿地區停留那么久,就是為了吸引短毛主力過來打一場決戰。

  在匯集了后金和蒙古最主要戰力后,在最適合騎兵發揮的平原上,在盡可能創造了一切有利戰機的條件下......與那支綠皮軍一戰定勝負!

  ——就跟當年的薩爾滸大戰一樣,打贏了,從此海闊天空,大明北方依然任他們縱橫馳騁。要是打輸了么,那就只能縮回遼東老巢,另想辦法了。

  當然了,對于的這條激進策略,后金內部并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一戰定勝負聽起來豪爽痛快,畢竟要冒極大風險。大凡性格謹慎的人,多半都不愿意采取這種方式。后金能夠走到今天,其中的上位者都不是莽夫,對這種賭命式的決戰并不看好。

  哪怕當年的薩爾滸大戰,也不是后金方面主動挑起的,他們只是被動應戰而已。想要一戰定勝負的原本是明國方面,之后果然輸的一敗涂地。

  就連本人其實也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在其它軍政諸事上素來穩妥,為何偏偏在此事上卻要采取冒進政策?那些老臣們都很不理解。

  不過最終還是說服了他們,用一個很簡單的詞匯——時間。

  ——我大金從老汗王七大恨告天起兵開始,到如今已有近二十年。才不過占據了半個遼東,仍然與明軍在關外糾纏不休。而那伙短毛忽然冒出來才幾年?

  滿打滿算,從他們在瓊州島立足開始,區區五六年光景,這幫人已經從同為“四大寇”之一的大明叛賊,發展成為了大的一方重鎮。其勢力也從僻處海外的一座荒島,直接延伸到了大明腹心之地。更不用說只要有海路連通之處,便盡數為瓊鎮舟師所控。這樣再過上幾年,瓊鎮會發展成為一個什么樣的怪物?

  而且這幫人對大金的敵對態度也是非常明確,本來一個在南在北,雙方保持默契,一起從大明這只老朽肥鹿身上割肉豈不是最好?可天曉得那幫綠皮腦子是怎么想的,竟然不惜千里迢迢,從瓊州跑到遼東來與大金開戰!

  ——直到如今,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大金明明從來沒得罪過對方,短毛對他們那種刻骨銘心,蠻不講理的仇恨卻是從何而來?

  他們不但自己與大金為敵,還想盡辦法支持大金的對手。就連快要覆滅的東江軍,在得到了短毛的支持后都能咸魚翻身,如今在遼南一帶活躍得很,雖然還沒能力主動進攻內陸,卻已經牽扯了后金軍很大的精力,比當年毛文龍時期更加麻煩。

  更不用說本就體量龐大的明國朝廷,在瓊海鎮的錢糧支持下居然也漸漸有緩過氣來的態勢。這才是關系到大金國生死存亡的核心要義!

  “所以,各位......”

  在那一次與心腹臣下的談心會上,放下汗王的架子,懇切道:

  “不是本汗要冒險,而時勢所迫,逼得我們不得不如此啊。那群短毛,他們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強,若不能打斷這種勢頭,再過個一兩年,我們恐怕連想要冒險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如此這般,好不容易,才終于說服了旗主與臺吉們,讓他們同意和自己一起進行這場軍事冒險。但是,這條策略真的正確的嗎?

  望著對面的綠皮軍陣,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樣的疑問。但他隨即又趕緊搖搖頭,硬是將這個疑惑從頭腦中驅逐出去——無論正確還是錯誤,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都只能堅持下去。擊敗對面那些敵人,是當前唯一的出路!

  壓下心頭所有雜念和懷疑,將心思完全用在當前之敵上面,這時候他也聽到了豪格的評價:

  “那些綠皮還是托大,竟敢用如此單薄的陣型,只要突破一處,必然全軍奔潰!”

  豪格畢竟是隨著后金一同成長崛起的將領,性格上雖然有些缺陷,軍事能力還是有的。此時從望遠鏡中看到對方陣型,第一反應便是脫口而出。

  自然也早就看清了瓊海軍的戰陣——就是在地面上挖掘出的長壕,掘出的土則被堆在前方形成掩體。看起來就是一長串土包排列成的線條,只有那么一兩根,孤零零散落在黃土地面上。

  壕溝中隱約可見人頭晃動,但肩膀以下的大部分都被遮掩起來,而且單人之間的距離十分松散,要隔著好幾尺才可見一個人。短毛就是依靠這種松散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陣形,以極少數兵力,卻排列出了一條與后金數萬大軍幾乎等寬的防線。

  若是從前,看到這種單薄陣勢,后金任何一個軍事將領肯定都是大喜過望——都是送上門的人頭啊!不去大肆收割一番簡直對不起長生天的眷顧。但是如今,在親身領略過對方的火力強度后,大概也就豪格這種身份貴重,秉性又簡單粗暴的將領敢說能打崩對方了。

  當然豪格也不是完全沒腦子的,他是說“只要突破一處,綠皮必然全軍奔潰”,而沒說“必然能突破”。很顯然,這個“只要”才是關鍵。

  ——真能突破嗎?在心中琢磨了一下,他很清楚短毛軍的那條線型陣列看起來挺單薄,可真要打起來,立刻會轉變成為噴吐著鐵和火的恐怖堅壁!想要突破它,不付出慘重的代價,就絕無希望。

  代價,自己其實早已經預備好支付了,先前的種種準備,那么多天的等待,全都是為了今天這一刻。但就好像任何一個賭徒那樣,在把全部家當推上賭桌之前,終究還是會猶豫一下。

  ——要不要賭這一鋪呢?

  心頭再一次猶豫了,能夠從一個并不受父親重視的庶子,一步步爬到唯我獨尊的天聰汗王,他對于局勢的掌控素來有一種直覺。能不能成功,以往在行動之前,多多少少都會有點預感。

  然而這一回,他的眼前卻只是一片迷霧。這一戰是輸是贏?前途一片渺茫。

  不過很快,他便不用再猶豫了——短毛軍陣地那邊,忽然響起了“轟轟”之聲。

  經過這些天的磨煉,對于火器戰爭已經不算陌生,此時一聽就知道又是短毛的火器在發威了。這聲音以前沒聽到過,不知道是銃還是炮,但反正只要能爆炸帶響兒的,肯定不是啥好玩藝兒。

  “這么遠就開打了?”

  先是暗暗吃了一驚,按之前的經驗,眼下大軍應該還沒進入到短毛火器的射程呢,還是那幫家伙又弄出了什么新玩藝兒?

  不過也就是驚訝了一下子而以,對于這種狀況,他如今也算是見多不怪了。反正那伙綠皮總是能弄出新東西,這段時日以來他已見識過太多。跟短毛打了半個多月的陣仗,過去多少年來在遼東白山黑水之間積累下的作戰經驗,簡直是要全部推翻重來。

  所以雖然驚訝,倒并不慌張,他眺目望去,正看見對面綠皮軍陣地上,騰起幾團火光,接著又是“轟轟轟”幾聲響動傳來。

  與此同時,先前那第一次轟響的后果也已經到來——后金軍集結地的半空中忽然傳來“咻咻”尖嘯聲,緊接著,幾處高舉大旗或是人員密集之地便發生了爆炸。

  在人喊馬嘶聲中,火光,煙塵,鮮血,碎肉,以及破爛衣甲和折斷的軍器四下拋灑,有幾塊甚至濺落到了馬前。他低頭看了看,似乎是幾根手指頭和半截腳丫子。

  ——這一炮應該是沖著主將旗幟而來,不過很狡詐的將大旗設在了距離自己真實位置比較遠的地方,所以只是被濺了點灰塵污物。一般人若看到此類人體殘骸難免會感覺恐懼,不過卻是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都沒理會豪格在旁邊大喊“父汗快退”的叫聲,反而沉聲斥責他道:

  “蠢貨,沒看到他們正是在朝著我們的旗號轟打么!這時候越是亂跑,越是容易引來注意,都站著,別動!”

  這一聲吼不單單針對豪格,也是對他身邊那些緊張萬分的親衛們。那些人如今也算老手了,爆炸一發生就想趕緊拖著逃命去,卻被他厲聲拒絕。

  由于在此之前已經預料到此戰肯定會遭遇到短毛火炮轟打,事先向各級將領都布置下了極為嚴厲的軍律,要求他們在此類狀況下必須保持鎮定。決不允許亂喊亂跑,沖撞了陣列。若有違背的,殺無赦!

  事先的嚴令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雖然大軍遭遇到了這個時代極為罕見的開花彈轟擊,但也就是被直接炸到的幾處地方稍微混亂了一下,而且很快就被強力彈壓下去——嚇破了膽到處亂跑的,還是受傷大聲喊叫的,無論人還是牲畜,全都被迅速殺死。

  哪怕之后緊隨而來的第二輪轟擊打出了更高的傷亡率,后金軍大陣居然詭異的整體保持住了平靜。

  不過知道這已經是極限,盡管他已經意識到對方手里這種射程深遠,威力也頗為可怖的火炮數量應該不多——每次只有三四發炮彈同時打過來。但他畢竟不可能強令好幾萬人一直站在這兒讓對方肆意炮轟。

  統兵多年的很清楚,眼下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是憑著自己多年積威所致,再拖延下去,全軍不是瘋狂失控就是卷堂大散,他必須要立即做出決斷。

  抬頭再次朝某一個方向看了看,輕輕吁了口氣。

  ——老十四,就指望你了。

  大金國的統帥終于抬起一只手,緩緩向前伸出。而附近一直注意著他動作的傳令兵們立即舉起號角,舉到嘴邊用力吹響:

  “嗚......嗚......”

  蒼涼的牛角號聲回蕩在曠野上空,同時后金軍陣中最高,最醒目的那面中軍大旗也傾倒過來,斜斜指向了正前方,短毛軍的位置。

  “殺!殺!殺!”

  三聲大吼之后,金蒙聯軍大隊再次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各色旗幟,仿佛鋪天蓋地,足以淹沒一切的浪濤,向著瓊海軍的陣地席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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