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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 一朝天子一朝臣

  “學生大逆不道,還請恩師責罰!”一見到胡濙,楊鴻澤就重重跪了下來,兩行熱淚洶涌而出。

  越是恪守傳統的理學家,就越注重師道尊嚴這四個字,楊鴻澤幾乎已經在心中認定,胡濙的告老還鄉與自己有關,這番前來是為了請罪!

  見到楊鴻澤這個模樣,胡濙首先是一愣,然后臉上浮現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至少在自己宦官生涯的最后階段,培養的學生在乎的不是師生利益,沒有出現人走茶涼的場面。

  雖然當年看錯了沉憶辰,但自己沒有看錯楊鴻澤,人生幸事。

  “鴻澤起來吧,為師知道你心中內疚,可辭官致仕一事與旁人無關,全在乎己心。”說罷,胡濙向前一步,攙住楊鴻澤的臂膀,想要把他從地上扶起。

  只不過胡濙的這番解釋,在楊鴻澤看來不過是安慰自己的話語,依舊是痛哭流涕道:“恩師待學生有再造之恩,可學生卻沒有做到尊師重道。”

  “如今更是讓恩師心灰意冷致仕辭官,堪稱欺師滅祖之徒,罔顧天理倫常不配為人!”楊鴻澤把話說的非常重,其實這并不是什么夸大,相反明朝對于門生制度的執行非常嚴格,學生有任何反對老師的舉動都被視為大逆不道。

  前中期內閣首輔制度沒有確立之前還好點,到了中后期哪怕貴為張居正這樣的權臣,面對門人學生的彈劾,都無法立足于朝廷,只能當場向皇帝提出辭呈致仕。

  包括萬歷年間門生王士性彈劾輔臣申時行,以及門生丁元薦彈劾內閣首輔王錫爵等等事件,都引發了很大的官場地震,造成師生兩敗俱傷的嚴重后果。

  楊鴻澤的事情當然沒有彈劾老師那種嚴重,同時他反對的時候也沒有想那么多,純粹是胡濙的處理方式跟自己畢生理念不同,他選擇了遵從內心罷了。

  只是這封致仕上疏,徹底讓楊鴻澤亂了分寸,胡濙舉動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并且這件事情一旦傳播開來,必然會遭受到文武百官的非議,師生兩個都會被扣上反目成仇的污名。

  面對楊鴻澤這番聲淚俱下的自責哭訴,胡濙長嘆一口氣,然后手上用力把對方給扶起,這才語重心長的說道:“鴻澤,為師先前的辭官理由不是為了安慰你,確實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抉擇。”

  “一朝天子一朝臣,為師入仕接近五十余載,禮部尚書這個位置,從先帝宣德元年算起來,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一個位置上待久了,是會疲倦懈怠的,更何況為師已經垂垂老矣。”

  “沉宮保的改革變法計劃,是一項空前絕后的壯舉,可為師只要還在朝中一日,就注定阻止與發對他變法的實行。”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朝堂終究是屬于后起之秀,與其坐視大明無法擺脫歷朝歷代衰敗糜爛的宿命,還不如當個閑散翁,看看未來走向到底如何。”說到這里胡濙停頓了一下,然后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道:“希望為師還能活到見證沉宮保變法成功的那一日。”如果說楊鴻澤之前心理,更多是一種愧疚跟自責,那么現在他就處于一種完全不理解的狀態。

  要知道恩師從始至終都跟沉憶辰不對付,這種對立情緒甚至要超過了自己。

  畢竟楊鴻澤好歹跟沉憶辰同為閣臣,雙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并且就算政見不同,對于人品方面這么多年相處下來,還是比較認同的。

  可就算如此,楊鴻澤都不相信沉憶辰能恪守本心,在考成法篡奪的巨大權勢面前能不迷失自己。

  單單憑借著一番會面幾句言語,沉憶辰如何能說服自己老師放下成見?

  “恩師,沉宮保到底說了什么改革變法內容,能讓你如此篤信對方能打破王朝輪回的歷史宿命?”這句話其實楊鴻澤昨夜就想問,只不過胡濙擺手送客讓眾人先行回去,他也只好作罷。

  今日趁此機會,干脆來解答心中疑惑,尋得老師的一個解釋跟答桉。

  “沉宮保,他……”面對自己學生詢問,胡濙話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咽了回去。

  原因在于他太清楚楊鴻澤固執的性格,是絕對不可能接受這般激進的變法措施,勢必會公開反對鬧得滿城風雨,從而打斷沉憶辰步步為營的計劃,導致提前迎接整個士紳階層的反擊。

  很多時候不懂變通,放在官員身上是一種優點,只有這種人才能保持公心大義,為了心中理想去造福一方。

  可同樣這種執拗性格,在千年未有之大變革中,就成為了腐朽落后的象征。

  腐儒二字,某種意義上對應的正是這種人。

  “鴻澤,為師不能背信棄義,但相信你很快就能見證沉宮保的改革變法。”這不是胡濙第一次回絕改革內容,楊鴻澤身為學生,自然不能逼迫自己老師透露。

  可僅僅是這樣,很難說服他去信任與接受沉憶辰的革故鼎新。

  “恩師,除了辭官致仕,真的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沒有,為師的乞骸骨正是沉宮保變革的起點!”

  “可是……”楊鴻澤還想要勸說胡濙兩句,只是剛開口就被對方給打斷道:“鴻澤,為師不會去說服你改變,相反希望你能繼續堅持自己的信念!”

  “朝堂之道在于平衡,你的存在會限制跟糾正沉憶辰很多激進的策略,只有這樣才盡可能避免他被權力欲望給迷失,不會走向獨夫民賊的道路。”

  “日后仕途為師不能陪伴左右,就只能靠自己了。”說罷,胡濙輕輕拍了拍楊鴻澤的肩膀,眼神中不再有官場上下尊卑,只有老師對學生,長輩對晚輩的那種囑托。

  話已至此,楊鴻澤明白老師是去意已決,于是飽含熱淚的再度跪下頷首道:“學生明白!”明良二年的七月,注定不是一個太平的時間點,禮部尚書胡濙的乞骸骨奏章被皇帝給駁回挽留后,緊接著又是連續上疏請命,讓文武百官看到了他的意志堅決,怕是真的心生退意。

  直到第三次上疏致仕,明良帝終于同意了胡濙的請求,并且下發圣旨厚賞。

  升授胡濙為少師、光祿大夫、柱國,賜其璽書、白金、紙幣及襲衣,撥給驛車。

  并讓胡濙的一個兒子在錦衣衛供職,允許世襲錦衣衛鎮撫使。這份恩隆基本上是正常情況下,明朝文官生前能達到的極致,想要再進一步只有死后追贈。

比如說贈予“三師”頭銜,加左右柱國、特進榮祿或者光祿大夫等等,再賜予一個  “文”字謚號。面對胡濙的致仕,沉憶辰說實話心中有些感慨萬千,他的經歷可能比皇帝還要更有資格,代表明朝的一個時代結束。

從此大明傳統文官集團,不再是前朝最大的勢力集團,沉憶辰終于成為數次朝廷政變中,笑到最后的那個  “勝利者”。乃至于到胡濙離京的那一日,沉憶辰還準備去親自送行。只不過胡濙可能考慮到影響,以及自己某種意義上致仕的并不光彩,于是乎選擇清晨悄然離去,沒有給任何人送行的機會。

  就這么朝堂一位七朝元老,落幕了自己的官場舞臺。不過隨著胡濙致仕帶來的短暫官場低沉后,很快禮部尚書這個位置吸引了萬千目光,各方勢力都想要把這個位置給收入囊中,其中最為主動的便是司禮監掌印曹吉祥。

  曹吉祥是在正統朝末年從邊關入京執掌御馬監,他的勢力范圍基本上全部局限于軍中,再加上王振導致的文官跟宦官之間隔閡仇恨加大,他幾乎沒能在文官中培養出自己的黨羽。

  換做以前曹吉祥知道自己能力,估計不敢對禮部尚書這種職位生出覬覦之心。

  但是執掌京營讓他的野心愈發膨脹,再加上沉憶辰勢力一步步壯大,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危機感。

迫切需要在文官集團中壯大自己的勢力,就如同當初王振培養了一群文官“干兒子”,直接掌控了朝堂的話語權,人人都得稱之為“翁父”。于是乎他就把目光瞄準了都御使楊善,這位便是當初巧舌如黃,硬生生沒有付出分毫代價,把明英宗朱祁鎮從瓦剌迎回來的  “大功臣”!歷史上面楊善憑借著這份出使功勞,以及后來在奪門之變的從龍之功,封興濟伯,賜世券,掌左軍都督府事,兼禮部尚書,可謂風頭一時無兩。

  只可惜這個世界歷史完全改變,楊善迎回來明英宗朱祁鎮,導致了被景泰帝朱祁玉厭惡疏遠,不僅沒有拿到絲毫功勞,連右都御史的職銜都及及可危。

  奪門之變更是被沉憶辰給挫敗,從而導致楊善仕途不如意整日郁郁寡歡,成為了一個閑散官員。

  要知道楊善本質上跟徐有貞是同類人,內心里面充斥著野心跟冒險精神。

  要知道他出使瓦剌風險極高,原因在于景泰帝朱祁玉壓根不想自己兄長回來,使臣就是送去得罪也先的炮灰。

  就這種明擺著的死局,楊善尹然選擇出使,甚至主動變賣家產籌措路上的花費跟開銷,毫無疑問他的所圖甚大。

  這般付出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還被疏遠打壓淪為了朝堂的邊緣人物,楊善怎么可能甘心?

  正是明白楊善的野心,加之他在擔任右都御使之前,曾擔任過禮部左侍郎一職,來接替胡濙的職位理所應當。

  曹吉祥于是就找到了楊善,雙方可謂是一拍即合,開始角逐禮部尚書一職。

  除了楊善蓄勢待發之外,另外一方文官集團自然不會讓如此重要的職位,再度落入沉憶辰或者宦官的手中。

  他們利用制度上的優勢,直接廷推何文淵擔任禮部尚書,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確立他新的文官領袖身份。

  吏部尚書跟禮部尚書誰大,自古就是一項非常有爭議的話題。權勢上毫無疑問是吏部,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讓禮部的地位出現了不對稱的尊貴。

  景泰帝朱祁玉給何文淵的加銜是吏部尚書,名義上是天官大冢宰,位列文官之首是不會去擔任什么禮部尚書。

  但是這個加銜水分太大,吏部事實上由李賢掌事,他是沉黨成員,導致何文淵根本就說不上話。

  擔任實權的禮部尚書,放在明朝有兩個非常大的好處,一是能主持科舉考試,故而門生故吏可以遍布朝野。

  胡濙之所以能穩居文官集團領袖,除了他七朝元老帶來的資歷外,多年主持科舉培養的門生同樣重要。

  另外一點就是禮部尚書大宗伯,在明朝中后期是必入內閣,并且還是首輔人選的種子選手。

  具備超越吏部天官,成為內閣首輔宰執天下的潛力。對于根底淺薄的何文淵來說,禮部尚書主持科舉的優勢,簡直跟他目前處境完美契合。

只要能在這個位置坐上三五年,主持兩屆科舉后就能在朝野中培養出屬于自己的勢力,從而成為真正的“一方大老”。至于目前風頭正盛的  “沉黨”領袖沉憶辰,卻意外的沒有舉薦人選,等同意放棄了這個最為重要的禮部尚書位置。

其實認真來說,用  “放棄”這個詞不太準確,真實原因是以目前沉憶辰的實力,基本上爭奪這個位置無望,哪怕他個人權勢遙遙領先。

  畢竟沉憶辰太過于年輕,這就導致了他志同道合的盟友,比如商輅、蕭彝等人,亦或者門生彭時、岳正等等,放在官場動輒幾十年的時間維度中,只能算是一個新人。

  再加上沉憶辰之前已經推薦徐有貞,拿下來工部尚書這個職位,短時間內又想拿下禮部尚書,勢必會引發諸方反對,哪怕就是后宮中不太過問政事的皇太后,太皇太后,估計都會暗示皇帝阻止。

  一旦朝堂中勢力出現極大失衡,就意味著再無人可以制衡沉憶辰,這對于皇權來說是個大忌。

  既然注定失敗的爭取,那何必去浪費這個時間,不如把精力放在改革變法上面。

  考成法隨著胡濙的致仕,讓文官集團群龍無首得以通過,有了這個根基沉憶辰就得進行第二步,那便是全國開始清丈田畝,為后續的納稅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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