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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 吾等愿往

  明良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京師。

  一名報童手上拿著一大疊《文報》,一邊揮舞著一邊喊道:“快訊!快訊!內閣首輔沉宮保登報刊文,發表文章《公仆疏》,駁斥內閣楊閣老彈劾的七宗罪。”

  《文報》本就在京師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力,再加上這是沉憶辰第一次正式刊文,并且還是駁斥對于自己“權臣”的彈劾,無疑是在朝野間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朝堂百官,坊間市井,街頭巷尾、茶樓酒肆,幾乎能夠觸及到的任何地方,人人都在激烈的討論著沉憶辰文章內容,一時間竟然造成了“洛陽紙貴”的局面。

  “聞道,最晚連夜刊印的五千冊報紙已經告罄,現在報社外面都已經被人給堵著大門了,第二版何時才是印刷出來?”

  岳正用著一種興奮跟急切夾雜的語氣,朝著何聞道詢問了一句。

  本來他跟彭時兩個昨日與沉憶辰商議完后,就該回府等待著第二日到衙門當值。結果何聞道預料到《公仆疏》這篇文章一出,定然會引發滿城轟動,出現報紙供不應求的場景。

  于是乎干脆把他們兩個留了下來搭把手,同時還就《公仆疏》的內容寫了兩篇文章,進一步的梳理跟講解,讓百姓們能更好的理解官員本質是什么。

  但何聞道還是遠遠低估了沉憶辰的影響力,他發表文章根本不需要看內容是什么,單單“沉憶辰”這三個字出現在文章署名上面,就足以令無數人競折腰。

  要知道沉憶辰可是大明魁首,他的科舉文章被無數人引以為經典,更別說那堪稱空前絕后的“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間無”,哪怕憑借單純的好奇心理,都足以買一份《文報》來看看到底寫了什么。

  “第二版已經在加班加點的印刷,應該還需要一兩個時辰,況且還得備足分發給各地州府的量,恐怕就是發行出來依舊是杯水車薪。”

  《文報》供應的可不僅僅是京師,而是整個大明兩京十三省,現在的發行量已經是金屬活字印刷術的極限,何聞道也沒有什么好的解決辦法。

  聽著何聞道的為難言語,岳正用著感慨語氣回道:“越多人看到《公仆疏》,那么距離老師的理想世界就更近一步,當官員不再是統治者,百姓就能卸下身上的重壓。”

  “還有皇帝!”

  何聞道簡潔了補充了一句,他已經從沉憶辰的《公仆疏》中,意識到了人人平等的內核。如果說士大夫是高高在上的特權存在,那么皇帝毫無疑問超越了士紳階層。

  “聞道,慎言。”

  岳正趕緊提醒了一句,目前老師去挑戰整個士紳階層,已經相當于四面楚歌的境地,要是把帝王給牽扯進來,那真的就難以在朝堂立足了。

  “放心,我不會給恩師惹麻煩的。”

  何聞道笑了笑,現在是面對岳正才敢如此直言,面對外人定然是不會說出這番言語,“民貴君輕”這句流傳了千百年的箴言,他相信會在恩師的手中實現!

  相比較何聞道跟岳正這群最為虔誠的“沉學”門生,已經逐漸摸索到了沉憶辰的理念內核,朝堂的其他文武官員對《公仆疏》的討論,更多還是流于表面。

  午門左右城闕的朝房,就是六科官員的值房,于是乎這條走廊也被稱之為六科廊。身為沉憶辰科道清流外派的當事者,他們更為關注《公仆疏》的內容,畢竟這篇文章說不定事關自己的前途利益。

  “諸位,沉宮保這篇文章把士大夫定義為百姓的服務者,是不是契合了孟子的‘仁政’學說,強調以民為本?”

  一名戶部給事中朝著在場同僚詢問了一句,公仆這個概念著實太新穎了,有些超乎傳統儒家文人的理解范疇,他們只能把這套理念往先圣學說上面靠,看能不能從中引經據典得到解釋。

  其實孟子學說中,就有著“民本”、“仁政”、“王道”等等概念的描述。沉憶辰《公仆疏》里面的內容,隱約有些孟子學說的理念,但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孟圣的仁政強調民本,可不是顛倒本末,天底下哪有士大夫是仆人的說法,簡直就是歪理邪說!”

  另外一名須發皆白的禮部給事中,聽到這句詢問簡直是怒發沖冠,他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遵從的就是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理念。

  自古只有士大夫代天子牧民的說法,絕無文武百官給民眾當仆人的道理,沉憶辰這篇文章完全是在顛覆綱理倫常,絕對不能容忍這等妖言惑眾!

  “張給事說的好,咱們就先不說仁政民本是不是契合公仆論,沉宮保的行事作風就不可能師承孟圣。要知道孟圣明確反對戰爭,曾言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帥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沉宮保窮兵黷武,這些年執掌朝政戰事不斷,怎會聽得進去孔孟圣人言?”

  一名十三道監察御史站出來,附和了禮部給事中的觀念,并且神情展現的大義凜然。

  但是在這滿口仁義道德的表象下,實則虛偽至極!

  他之所以會如此激烈的反對沉憶辰外派京官,就在于以往外派的監察地方官吏的權力,是掌控在都察院的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就等同于“欽差大臣”一般的存在。

  科道言官雖然在朝堂上面是個整體,可終究是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衙門,到了地方就必然會存在著激烈的利益沖突。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往監察御史到地方外派,各地官員無不是阿諛奉承,想盡辦法招待行賄。現在多了一個或者幾個六科給事中同行,那受賄難度就大了許多,等同于多了一個互相監督的機制。

  就算退一萬步,派到同一個地方的幾人同流合污,地方官員能拿出來的好處是有上限的,以往自己一個人能吃的盆滿缽滿,現在幾個人分賬就少了許多。

  監察御史是心中一萬個不愿意,讓六科給事中參與進來分權。

  更別說除了六科給事中,沉憶辰還打算外派翰林到地方,那一群人可是真正的清貴,加之前途無量,想要拉攏他們一同墮落難度頗大。

  就在這群人議論紛紛的時候,一名身穿青袍的官員走了進來,眾官員看清楚來者是誰后,紛紛躬身拱手行禮,表現的無比尊重。

  要知道科道言官一般情況下,除非是到了閣部大臣級別,否則常規了三四品緋袍大員都不放在眼中。畢竟他們的職責,就是挑高官的刺開噴,越是不畏權貴不摧眉折腰,就越能引得朝野內外的聲名。

  但這名青袍官員可不是一般人,他乃翰林掌院倪謙,相當于屬于言官清流中的領袖。并且按照《大明會典》規定,翰林掌院是五品官員中,唯一合乎規則可以越級身穿三品緋袍的人。

  只不過倪謙為人向來低調,常年在翰林院醉心學問,更不會在于這些虛榮。

  “下官見過倪掌院。”

  面對齊刷刷的問候聲,倪謙也是客氣的拱手回了一禮。

  “諸位剛才的對話,本官站在走廊聽到了一些,心中不由產生一些疑問。”

  “沉宮保的理念是否契合孟子學說,真的有那么重要嗎,難道《公仆疏》本身就算不得以民為本?”

  倪謙語氣平澹的朝著在場眾官員反問,實則心中有著一股慍怒。

  難怪當初沉憶辰直言道,他不需要一群品德高尚的圣人,只需要一批遵守規則去辦實事的官員。現在看來這群所謂的言官清流,全部都在舍本逐末,拘泥于細節跟字眼,沒有一個真正討論官員為何要成為公仆!

  面對倪謙的質問,在場這群科道言官全部都噤若寒蟬,他們面對朝廷其他官員,都能充斥著一股道德跟身份上的優越感,可面對翰林掌院這種清流領袖,最引以為豪的優越感就變得一分不值。

  況且倪謙的身份學識擺在那里,反駁就意味著存在著“辨經”的可能性,能不能辨的過眾人心里面還是有點數的,挑頭得罪就等同于名利雙失。

  看到沒人回答,甚至是沒有人敢于直視自己眼神,倪謙不由長嘆一聲。

  要知道沉憶辰當初剛剛入仕,身為翰林院一個純粹的新人時候,面對自己的懷疑跟不信任,都始終沒有逃避過眼神的注視,還毅然放話論跡不論心,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

  接觸的人越多,倪謙就越認同有些人注定不凡,沉憶辰能位列閣部執掌大明,不是沒有原因的。

  “本官入仕數十載,聽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憑心而論,又有幾人真正做到了造福一方,把百姓放在了最為重要的位置上面?”

  “沉宮保的《公仆疏》,本官來的路上同樣看過,文章內容可謂是字字珠璣。早在先秦時代孟子就提出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連帝王都可以屈居其下,結果千百年過去,爾等連公仆這個身份都無法接受嗎?”

  鏗鏘有力的話語響徹在六科廊,倪謙某種意義上不是在為沉憶辰說話,而是為往圣先賢說話。

  舊的時代已經過去千年,新的時代早就應該來臨,結果一代代新人們卻在蹈襲古人。難怪沉憶辰國子監講學時曾強調,歷史潮流是不斷向前發展的,不要抱著幾千年前的東西不放,反對崇古主義堅持與時俱進。

  如今回頭再看,好像全被他給說中了!

  屋內依舊是一片沉默,沒有人敢于反駁倪謙,亦或者說不知道該從哪里反駁。

  其實認真想想,如果放下對于沉憶辰的偏見,他的這篇《公仆疏》確實是一心為民。千百年下來,孔孟學說早就已經遠去,可后人的思維卻愈發的禁錮,連服務于民的概念都無法接受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士大夫就真的高人一等嗎?

  百姓萬民才是天下的根本,造福于民才是真正的以天下為己任!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倪謙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補充道:“本官此次進宮之前,已經就京官外派之事與翰林院同僚商議過,十之八九愿意去歷經民間疾苦,而不是居廟堂之高夸夸其談。”

  “爾等同樣是言官清流中的一員,并且本身就是有著清明吏治,諫諍封駁的職責。大明士紳豪情隱匿的多少田畝,難道爾等就真的絲毫不知嗎?”

  “本官希望爾等能對得起頭上這頂烏紗帽,對得起圣賢教誨,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更不要負了天下萬民的期待。”

  “言盡于此,諸位好自為之吧。”

  說罷,倪謙就毅然轉身離去,僅給眾人留下一個灑脫的背影。

  說實話以他的性格,能公然說出這番話,已經是相當的不容易。這群科道言官能聽進去幾分倪謙不知道,他只知道用沉憶辰的一句話來概括,事在人為!

  倪謙離去之后,屋內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人打破了這種氛圍,開口道:“倪掌院其實說的沒錯,吾等為官初心不就是為了治國平天下嗎?”

  “沉宮保是不是契合往圣先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頒布的政令能為百姓做些什么,吾等又能為萬民做些什么。”

  “在下不才,愿外派地方清丈田畝,還蒼生三分田地!”

  話音落下,這名年輕的科道官員,朝著諸位同僚拱了拱手,就瀟灑無比的走出朝房,步伐異常的堅定。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在下在廟堂之高為官多年,是時候去江湖之遠了,告辭。”

  又是一人拱了拱手走出了朝房,讓在場剩余的科道言官臉上神情無比復雜,沒有想到倪謙一番話語能帶來這么大的觸動給改變。

  亦或者說,帶來改變的其實不是倪謙,而是沉憶辰這些年執政的理念。

  “廖兄高義,小弟豈能落于人后,諸位告辭!”

  第三人應了一句,緊隨其后走出了朝房。

  “同往,告辭!”

  “還有吾愿往!”

  接二連三的聲音響起,朝房內一名名官員跨過了那道門檻,他們仿佛跨過了心中的那道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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