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還要從李然離開曲阜前說起。
衛國旱災之事,其實在李然離開曲阜前,他就已經知道了。
晉國準備前去賑災的消息,叔孫豹在第一時間就告訴了他。
依照羊舌肸的意思,平丘之會前,齊侯一開始不尊晉侯號令,拒絕前來與會。雖然后面被他一番威脅終究還是來了,可這也讓晉國對齊國是起了疑心。
而今,晉國正在西邊與秦軍對峙,他自然希望自己的東邊可以相安無事一些。
于是,他打算建言晉侯,可以讓齊侯主動出糧救濟衛國。這樣,也可以再試一試齊國究竟是個什么態度。
倘若齊國是真答應了,那一方面,就代表他們東邊就可以相安無事了。另一方面,他們也可以安心應付來自西邊秦國的危機。
晉侯覺得確實沒什么大問題,便派了羊舌肸出使齊國游說。
可問題就在這兒。
平丘之會前,你羊舌肸已經頂著周王和晉侯的名頭威脅過我們一次了。而今衛國旱災,你晉國自己無法救濟,難道是還想故技重施?再來威脅我一遍?
真當我們齊國是個軟柿子不成?
齊侯好歹也是個有脾氣的人,當然知道這件事沒有看上去這么簡單。畢竟他要是答應了晉國出糧救濟衛國,那其實也就是在實際行動上承認了晉國霸主國的地位。
于是,齊侯就想盡了辦法,搪塞敷衍羊舌肸。反正說來說去,就一句話:你們晉國是霸主國,你們是老大,現在底下的小弟們出了事,那自然是你這老大給兜著,關我屁事?
此番外交受挫,逐漸的變成了一樁外交危機。羊舌肸也很無奈,他沒想到齊侯如今已變得如此的“蠻橫無理”。
而且,竟是半分也沒有表現出要與晉國緩和關系的態勢。
羊舌肸深感不安,在無奈的同時,也感慨這齊侯的智力實在太淺了些。這種給你們齊國這么好的露臉機會,居然跟我還矯情起來了?
“都是為伱好!你居然跟我來這個?當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這大抵就是羊舌肸當時的心理活動。
可話雖如此,這事兒始終還是要解決。思來想去,考慮到齊國和魯國相距不遠,于是,羊舌肸索性就傳信給了李然,嘗試詢問李然的看法。
李然想著當初平丘之會,羊舌肸與韓起總算是幫過自己的人,也就給他想了個主意,教他如何旁敲側擊的去說服齊侯。
說起來,方法也很簡單。李然只教叔向不必再去理會齊侯,只管去找晏子,也就是晏嬰說事即可。這事委托他去跟齊侯說去,一定能成。
晏子,晏氏,名嬰,字仲。乃后世為人所稱道的齊國一代賢相。
之后,羊舌肸找到了晏嬰,說明來意后,果然就如同李然所料,晏嬰說動了齊侯,不日便可運糧前往衛國賑災了。
要說這晏嬰到底是怎么勸的,其實說辭倒也極為簡單。
顯而易見,齊國如果此番能夠援助衛國,這不也是個能邀買到中原諸侯人心的好事嗎?
而且,晉國以后肯定更加不太平。諸夏各邦如果還有其他事,再委托我們齊國處理,一而再,再而三的,人們心目中的霸主位置不也就易位了嗎?
真正的霸主是用行動來表示的,而不是憑借武力,更不是靠一紙盟誓。
要說這些個大道理,其實稍微懂一點事理的人都能想明白。而這也是羊舌肸自信此行必成的根本原由。
但這事之所以在羊舌肸這里會卡住,說到底只是因為他是晉卿的身份罷了。
話都是那些話,但是說話的人不一樣,時間點不一樣,效果就是不一樣。
而李然在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也就僅此而已。
再后來,李然便已在前往鄭國的路上。
原本,這對他來講,只不過是一件小事。但當他到了鄭國之后,這才聽說了祭氏居然也打算運一批糧食去衛國。
于是他就立刻反應了過來,倘若齊國的糧食先運抵了衛國,那祭氏的糧食還能賣得出去?
可是他之前并不知道祭氏會有這個主意,這可不就是個烏龍?
李然所謂的“失算”,其實也就是沒有想到祭老宗主會想著貪這種財。
他在晉國絳內也算與祭先有過一面之緣,以貌取人這種事他雖不提倡,但有時候起碼是可以起到一些輔助判斷的作用。
當時他就覺得,祭先雖是個商人,但至少也是個相對正直高尚的商人。
所以他哪里會想到祭先會趁著衛國旱災,打算發這種財呢?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他此番前來鄭國,也是路過了衛國,親眼所見衛國而今可謂是餓殍遍野,慘不忍睹。祭先若當真心懷寬廣,仁義有度,是個在商言商,在理言理之人,那此番救濟衛國的糧食絕對不該是運過去販賣的。
此等行徑,豈不是將衛國百姓的死活棄之不顧?鄭國人是人,衛國人也是人,何以至此啊!
“沒想到啊,沒想到!祭宗主看似端正不阿,暗地里卻是這樣的人!真真的是個偽君子!”
孫武聽完李然所言,這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當下便對祭先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可謂是好感俱無。
李然卻急忙擺手示意他不要胡言,并道:
“祭氏此番運糧前往衛國販賣究竟是誰的主意,我們尚且不明,萬一不是老宗主的意思,那咱們豈不是怪錯了好人?”
可誰知孫武卻道:
“無論是誰人出的主意,他祭先既已同意,那便是坐實了!見惡而不攔,反之附行,十倍之惡!…哎,說到頭來,苦了的還不是在衛國饑腸轆轆的黎民百姓?!”
話音落下,他臉上滿是義憤填膺之色。
李然聞聲見狀,有些愕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先生這是…”
“沒想到長卿如今也已有了這般的心系天下之胸懷。”
“而今諸侯對立,民眾互相攀比。似長卿這般,能以他國百姓生死為考量的,屬實難能可貴呀。
李然這番佩服發自肺腑,并無半點虛言。
按理說,天下本該是一家。當年周武王分封諸侯,可不就是為了各國能夠守望相助,天下一家親?
但而今這時代,晉人看不上齊人,楚人看不起晉人,吳人看不上楚人。這種互相比來比去的思想,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
所以,大多數人面對類似衛國災難的時候,民眾層面上,也是看笑話的人居多,真正能夠為衛國人的不幸而奔走呼號的,可謂是少之又少。
所以,這一番高論,如今居然是出自像孫武這般身份的平民之口,自然很是令人感到新奇的。
“長卿高雅,李然自愧不如啊!”
李然想到此處,不由覺得羞愧,起身朝著孫武深躬身一揖,同時也對孫武頓是肅然起敬。
“先生!這可如何使得!”
“武胡言亂語,不知輕重,驚擾到了先生,還請先生莫怪。”
孫武也是隨他一樣,躬身而禮。
誰知李然將他扶起后,又語重心長道:
“今日長卿一語驚醒夢中人,猶如醍醐灌頂,好不暢快!”
“是啊,長卿說得極是!商書有云:惡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鄉邇!”(譯:惡的蔓延,就好像星火燎原一般,一旦被發動起來,到時候你就沒辦法再面對它了。)
話說到此處,李然突然又猛的一下意識到了另一個極為嚴重的問題來!
“哎呀!不好!”
“先生?”
孫武見李然突然一臉的驚駭之色,不禁問道。
但見李然用手支額,若有所思的言道:
“倘若…我等皆以為惡,那天下有識之人,也定會如此以為的!如果放任此事不顧,待日后,祭氏倘若等回過神來才發現此事影響之惡劣,那可就真的來不及了!”
“所以,且勿論祭氏此番運糧前往衛國販賣是否是祭先的主意,即便是為了衛國千萬百姓的性命,也是為了祭氏的襄助之恩,這件事咱們也該伸手管上一管!”
李然打定主意,臉上頓時露出不容置疑之色。
陰謀詭計他李然最是擅長的,可如今,為了此等大義,他也絕對是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