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正所謂:
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想當年(將來),西楚霸王項羽在面對劉邦數十萬大軍的圍剿,兵敗垓下,夜聞楚歌四起,于是自刎于烏江而死。
項羽如此的氣節,或許是因為受了屈原的影響,以為他的死能夠激勵起楚地男兒復仇的決心與勇氣,再加上他死要面子的個人英雄主義,所以最終寧死不肯過得江東。
而屈原又是受了誰人影響?聽聞君辱國破,寧肯是跳入汨羅江也不肯忍辱偷生?
想來,應該不會是他諸樊。
但不可否認的是,類似屈原,項羽的那種甘愿赴死,絕不受辱的胸懷與氣魄,與此時此刻的諸樊是極為相似的。
至少他們都以這種看上去十分悲壯的形式,完成了他們所認為的最值得,也最有意義的人生抉擇。
只是,諸樊這個在中國歷史上所載的第一個戰死沙場的一國之君,此時此刻他的情況就比較特殊了一些。(是不是世界歷史上首例,不清楚)
此刻,他若死了,那么首先,于此地被俘虜的六千吳國男兒也毫無疑問的,會隨著他一起赴死。
換句話說,他此次帶來的一萬五千多吳國男兒都將全部埋骨于此。
他諸樊自然可以為了個人的榮譽而慨然赴死,留下戰死沙場,寧死不降的千古美譽。
可是他手下的那些士兵,那些跟隨他出生入死,始終對他忠心耿耿的士卒呢?
他們呢?
在這個年代,他們的事跡只可能出現在各國的史冊當中,可能就不過是簡簡單單,冷冷冰冰的十幾個字:“十有二月,吳子遏伐楚,門于巢,卒”。
而至于他的那些手足弟兄,誰人又還能記得住他們?他們是誰?可有姓名?
此戰過后,他們這些人終將會化作塵埃,被一股又一股的清風所吹散,直至最終于天地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并無任何意義。
諸樊怔怔立在原地,雙眼之中已經滿是血絲,胳膊上的傷口處也再度流出鮮血,順著手臂混入雨水與汗水,最終浸入這片深沉的土地。
他憤怒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不喜歡這樣的選擇,更無法做出這樣的選擇。
死?他并不懼怕。
可是,他的確不能因為他一人之死,而連累了隨他出生入死的數千名吳國好兒郎!
“大王若薨,我等絕不茍活!”
“對!絕不茍活!”
就在這時,吳軍之中忽的傳來一道振聾發聵的聲音。
接著,一千多名隨他突出外城的吳國士兵紛紛緊握手中兵器,以悍然而倔強的姿態喊出了那句他們心中的信念。
“絕不茍活!”
“絕不茍活!”
“絕不茍活!”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吳國男兒們用他們的呼喊聲,甚是明確的告訴了他們的王,告訴他們一生追隨的王,他們會跟隨他一道赴死,即便是骨埋他鄉,魂飛千里,他們也在所不惜!
在這個寒雨淋漓的世界,吳國男兒們的聲音是這樣的響亮與震撼,像是一道道驚雷在本沒有雷聲的雨天里震耳欲聾,嘩啦啦的雨聲無法掩蓋。量是楚軍嚴陣以待的殺氣也無法阻止。
他們就像一個個迎著穹頂瘋狂生長的參天大樹一般,立在這廣袤無垠的大地之上,厚重且堅韌。
諸樊回頭看向他的兒郎們,那是一張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那是一道道親切得不能再親切聲音,他的腦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現出當初他起兵攻打舒鳩時,點兵時的場景。
“吳國的兒郎們!”
“寡人將帶你們開疆拓土,帶你們為吳國,為寡人,也為你們自己,贏得屬于你們自己的土地!”
那時候的他們,這些壯志凌云的男兒郎們,眼睛里閃爍著無盡的希望之光。
可是現在,他身為一國之君,竟是帶領著他們走到了這樣的末路。
想到那些他曾經給他們所期許過的愿景,在此刻是煙消云散,并化作這一滴滴寒雨混入了泥流之中,渾濁到再也分不清。
不知為何,諸樊看著此時此刻的他們,眼框突然是紅了。
即便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此時此刻也無法抵擋住心中的柔軟。
他的兒郎們用堅定的信念,寧死不屈的頑強,以及對他日月可鑒的忠心,向他,也向孫武,向虎視眈眈的楚軍,向著這個無法被他們征服的世界,吶喊出了他們的心聲。
他的確是沒有選錯人,也沒有錯付他的一腔熱血,他成功的贏得了這些兒郎們的信任與堅守。
這恐怕是任何一位君主都想取得的成就吧?
即便是戰死,這些追隨他的好兒郎們也都能矢志不移的維護著他的體面。
饒是此時此刻站在城樓上看著這一幕的李然,也不由被這些吳國的男兒郎們所感動,所震撼。
以前,他都是在電視電影,或者軍事雜志上看到過這樣類似的情節。
可當他親眼看到這一幕幕真實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場景,他一下子便陷入了沉思當中。
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都是抱有著與他同樣的信念,為了心中的那一份堅守,戰至最后一刻的?
那些歷朝歷代,寧死不屈,頑強拼搏,在任何逆境下都不曾輕言放棄的他們,此時此刻就好像是活脫脫的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一般。
于是,李然亦是進到了巢邑。此刻,淋著寒雨,出現在了諸樊的面前。
“吳王,還是降了吧。”
李然看著滿眼通紅,臉上盡是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的諸樊,說出了這一句此時似乎已然有些違背他本心的話來。
他的本心,在看見了吳人如此堅毅不屈的精神后,自是希望諸樊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讓他能夠選擇不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茍活下去。
可是,他又不能繼續讓吳楚兩國再繼續這樣打下去,他不能因為他一個人的名節,便去毀掉無數人的太平安穩。
“在下李然,李子明。”
“吳國的男兒郎們個個都是英雄豪杰,可是今日一戰,勝負已分,再做犧牲亦是無謂。而君上若一意求死,那吳楚兩國日后便不知還會有多少人因此而喪命。”
“君上可以摒棄一切慨然赴死,吳國的好兒郎們或許也愿意追隨您同埋于黃土之下,可是此間的一切后果與苦難,最終卻需要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妻兒老小,乃至是所有吳人去承擔?”
“況且,大王若死,吳國之社稷又該如何?吳國若亂,楚勢更盛,屆時整個天下亦不能幸免。”
“所以,還請君上三思啊。為天下守衡之大計,請君上莫要志死以明小節啊!”
李然朝著諸樊躬身一揖,肅然的臉上滿是敬意。
第251章_壞事的伍舉 李然的到來,他的這一番話,恰好是戳中了諸樊心中最不愿提及的地方。
戰場之上,生命本顯得無足輕重。
可戰場之外,與這些生命所維系的千千萬萬的族人,卻是整個國家的命脈所在。
在華夏的土地上,從未有過真正令所有人都為之信奉的信仰。
中華文明之所以源遠流長而從未間斷,炎黃子孫之所以百折不撓,堅定不屈,正是因為他們心中所信仰的,并不是虛無的神,更不是虛無的造物主。而是他們彼此所深切關愛著的,這片土地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
當諸樊得知自己之死,居然會牽連如此之多,他內心確是有了一絲的動搖。
諸樊雖稱不上是一個仁君,甚至算不上一個明君,可是在面對這樣的重要抉擇之時,他以往的固執與自負都在此刻化作烏有了。
他的心里此時此刻所能承載的,便只剩下他的兒郎們,以及那一方故土。
李然的名字,他自然是聽過的,無論是平丘之會還是虢地之會,又或者是他在鄭國的所作所為,李然的名字已算得是響徹九州了。
面對這樣的“君子”,吳王諸樊算是認清了現實。
他雖然不知道李然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但是,如今有著李然相助的楚國,那絕不是他所能戰勝得了的。
沒有比這更殘酷的現實了。
本就實力強勁的楚國,再加上智計無雙的李然,吳國日后又該如何能夠成為他們的敵手?
諸樊第一次為自己的自大狂妄,輕敵冒進而感到后悔。
顯然,歷時數月的征戰,數萬名死去的吳國兒郎們,他們的犧牲,在這一刻都白費了!
而他曾經向他們宣告的那些豪言壯語,此時此刻也竟都成為了過眼云煙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寒雨中,諸樊慘笑連連,本堅毅不倒的身軀逐漸搖晃,看上去如此剛強的一國之君,原本也是如此的脆弱。
“大王!不能降!”
“吳國兒郎,絕無屈膝乞降之輩!”
這時,追隨著諸樊一起沖出外城的吳國兒郎們,又再一次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和吶喊。
他們,寧死不降!
他們也同樣知道,他們的大王,也絕非是貪生怕死之輩。
世間最偉大最可歌可泣的君臣關系,恐怕也便是如此了吧。
李然聞聲,眉頭頓時緊鎖。
而此時的諸樊用長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再度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兒郎們。
“寡人……”
“大王!我等皆愿與大王共死!”
“我等愿與大王共死!”
吳國兒郎們的齊聲吶喊,那壯烈的氣勢,徑直沖破了天際,直上云霄!
寒雨為之淚目,大地為之震動!
李然,孫武,巢邑的守軍,楚國的援軍,此時此刻盡皆是心神駭然!
大丈夫須當馬革裹尸,戰死沙場,何來乞降?!
吳國男兒當有志氣!
生不同命,死當同宿!
這一刻,原本已然被李然說動的諸樊再度被激起了強烈的赴死之心。
他沒有多余的話語,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他只緊緊的握住了手中長劍,止住潸然熱淚,剛毅的臉龐上再度浮現出他初征舒鳩時的壯勇!
“敢問先生,先生本也是姬姓之人,而今卻相助蠻夷之邦,究竟是何故?先生難道就不怕到時候會遺臭萬年么?”
“今日寡人敗于此,寡人無話可說,然我吳國男兒,也終有一日將會踏上楚國的土地,將我吳國失去的一切全都奪回來!”
諸樊舉劍在手,仰天怒吼!
他下定了決心,他不能辜負他的兒郎們對他的期望,不能辜負他們對吳國的耿耿忠心。
吳國上下,絕無乞降之輩!
“吳王!”
“哈哈哈!吳王此言可當真是荒謬至極啊!且不言今日你們吳國至多不過如此爾爾,便是再給你吳國一百年,只怕你吳國也只能望著我楚國的大好河山也是無濟于事啊!”
“我楚國的土地,你吳國永遠也休想涉足!”
就在這時,伍舉竟是出現了。
雖說他給了孫武完全自主的調兵之權,又許諾給了李然以罷兵勸降的時間。可這并不代表他就完全信任了李然和孫武。
就在李然,孫武率兵趕來巢邑之后,他便立刻調集了親軍,遠遠的隨在其后,也于今日一早抵達了巢邑。
只不過,自始至終,他的這一支親軍,都從未露過面。所以,即便是自己軍中的將領,也大都不知道他此刻會悄無聲息的來到巢邑。
而這一場巢邑之戰,他從頭到尾都始終只在城外的山麓旁觀著,直到此刻大局已定,這才是匆忙趕來收獲戰果。
早就說了,老奸巨猾如伍舉,這世上當真沒有幾人能夠與之相提并論。
“伍舉大夫?”
李然見得伍舉到來,頓時心頭一驚。
在原本的計劃里,此處本不應該有他的戲份。他刻意的讓伍舉率領中軍后撤,為的就是讓他莫要摻和進來。
可誰知道伍舉竟還是跟了來,非但如此,而且如今還當著諸樊的面說出這等的羞辱之言,這擺明了是要把諸樊往死里逼啊!
“老匹夫,今日寡人不敵的乃是孫長卿,與你這匹夫又有何干?!”
諸樊一見到伍舉就又是暴跳如雷,聽得這些羞辱之辭更是怒火中燒,若非此時孫武在旁,只怕他早已是要提劍上前與伍舉同歸于盡了。
“呵呵,吳王此言更是荒謬。”
“孫長卿乃是從將,你敗給他,豈不等同于是敗給我?”
“哈哈哈哈!”
“吳王若不早降,卻又更待何時?!若吳國肯歸服我楚國,本帥敢與吳王保證,寡君必定能給吳王祿三邑,以資吳王日后可以在我楚國安度余生。”
伍舉此時勝券在握,出言可謂極盡羞辱之能事,囂張至極竟一時絲毫沒有顧及所謂的禮教。
伍舉此言也可謂已是誅心。與李然所言完全不同的是,伍舉此言的言外之意也是再明顯不過了:
無論你是不是自盡,你都不可能再回到吳國了。
而這對于吳王諸樊而言,簡直就如同是判了死刑一般。
要知道諸樊可是姬姓之國的國君,那是與周王室是同宗的兄弟,如此說他,莫說他們本就甚是彪悍的吳國了,一國的國君被囚質于蠻夷之邦,這無論是對于誰,對于哪個國家而言,都可謂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
可他伍舉,他楚國,最不在意的便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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