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一無論如何他都繞不開的話題,李然也確是無法否認。甚至他還不得不承認申無宇這種懷疑就是正確的。
君臣的相處之道,很多時候就真的猶如男女朋友的關系一樣。
也無怪乎此后的屈原,為什么經常以美玉來比作自己的品格,又要用美女來比作自己的心境。
但是,顯而易見的是,他李然卻并不是持這種的想法,或者說并不完全是。
有些話,他覺得他有必要與申無宇說上一說。
“楚王雖待在下極好,但楚國之于李然而言終究乃為客居之所。且楚之道,也絕非我李然所追求的大道。”
“所以,李然不會留在楚國,大夫也不必是再為此事而多費口舌了。”
“然今日之所為,雖是為楚國而謀,卻也是為了天下之萬千黎首。至于在下所謀的這些,在不久的將來究竟會給楚國帶來怎樣的后果,也猶未可知。但倘若是因此而致大夫心有不滿,然也唯有求得大夫見諒了。”
話到這里,李然微微一頓,接著道:
“然出身周王室,自小便身兼周禮傳世之責。”
“如今天下,禮樂雖崩,然人心亦恒。楚國若不能秉禮而行,就算是強盛也只能是盛極一時,此絕非長遠之道。”
這話算是回答了申無宇,他李然為何不會留在楚國。
雖說是有其個人的原因,但與楚王志向不合,或許是更為重要的原因。
因為,楚國也未曾做到他所一直倡議的“克己復禮。”
當初李然勸諫楚王時,也是持這般說法,如今回答申無宇,亦是如此。
“話雖如此,但明公可曾想過,周禮治世數百年,未曾一變,致如今地步,天下分裂,烽火連綿,生靈涂炭。”
“而我楚國乃是遵殷商之古制,反周禮分封而行,至如今卻亦可幾度伯主于天下。既為舊制,且有先例可循,又何謂不可呢?”
“況且,周禮既崩,倘若我楚國再遵周禮,循規蹈矩而重蹈覆轍,那豈不等于是自斷生路?”
“我楚國既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便無論如何也都要堅定不移的走下去,此乃我楚人之自信也。若彷徨遲疑,朝令夕改,如此恐怕反而會給我楚國反而帶來無妄之災啊。”
在申無宇看來,楚國之所以強盛,正是因為楚國選擇了一條與中原諸國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周人的那一套架構在分封基礎之上的制度,如今在楚國人眼中,如今就便如同是糟粕一般的存在。
而且,更不乏有一些更為激進的楚人,也早已將周禮視為毒物一般的存在。所以,周人之所為,楚人便每每都反其道而行之。
“更何況,明公如今既身在我楚,時而為我楚國計,時而又為中原計,左右逢源的同時,也可謂是左右為難。”
“明公是以為,中原的那些忘恩負義,虛情假意之人,當真會承明公之情么?”
“依在下愚見,如今明公既已對我楚國之事涉足甚深,明公日后恐怕也是再難以抽身離去么?既如此,何不順勢而為呢?”
“無宇此言,皆從肺腑,還請明公三思。”
顯然,像李然這種刀切豆腐兩面光的行為,大體上最終都會落得兩頭不討好的下場。
申無宇的話雖是逆耳,卻不可謂不鋒利。
李然聞聲一笑,也并未對他的這番“勸告”做出直接的回應。
畢竟申無宇他并不知道李然將要走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一條路,甚至是李然自己,也未曾搞清楚自己要走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一條路。
不過有一點可以保證的是,李然要走的,絕對不是這個時代里的任何一條路。
“大夫之言,然謹記。”
“不過眼下,還請大夫先助李然查清這楚國內奸之事吧。至于其他的,不如容后再議。”
“大夫如今既已為督建之位,千頭萬緒,事務繁雜,然便不再叨擾了。”
李然起身后,二人又一番恭禮辭別后便是離開了。
經歷這一番會談,不可謂不成功。
雖然申無宇對他的立場產生了質疑,甚至對他所秉持的周禮是“嗤之以鼻”,可李然心里卻還是極為高興的。
因為正是這樣的申無宇,足以證明他的眼光還是不錯的。敢于對任何人和事物都大膽的提出質疑,這種品質于當世,尤其是在專權橫行的楚國,確是極為難能可貴。
回到大營,孫武早已是恭候多時了。
“先生。”
“走吧,是時候會一會這個慶封了。”
將慶封關押了已經有些時日了,李然卻始終未曾去審問于他。而楚王這幾日也因為忙著各種事未及過問。但如果再繼續拖延下去,這顯然也是不成的。
關于慶封,關于吳國,以及隱藏于他們背后的那些事,李然還是有必要去審問一下的。
于是,在孫武的陪同下,李然終于是來到了關押慶封的左大營之中。并在一個用條石砌成的監牢之中見到了這個曾在齊國呼風喚雨,權傾朝野的大權臣。
不過此時的慶封卻早已沒了往日的威風,此時的他披頭散發,臉上滿是污垢,一雙眸子暗淡無光,整個人看上去虛弱無比。
見得有二人走了進來,他卻一時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畢竟李然的穿著打扮,根本就不是楚人的服飾。
但走在其身后的人,慶封卻又是認得的,此人不正是當夜潛入朱方城,將他生擒住的小將嗎?
二人的到來,一時讓慶封感覺是有些納悶。
“你是……”
慶封嘶啞的嗓音發出的聲音格外刺耳。
李然聞聲,當即讓孫武從外面找來了水,給慶封飲下,而后這才隨意的坐在一塊條石上開口問道:
“在下李然,見過慶大夫。”
慶封這個鐘離國的國君,乃是吳國統治了鐘離國以后給慶封賜封的。
而李然身為周王室之人,自然是不會承認他這個國君之位的。
所以他開口稱呼慶封,仍是以慶封在齊國的大夫身份。
“李然?”
“果然是你!”
慶封好似早就料到李然會來,此番聽得李然自報家門,臉上不見任何驚訝,反而顯得十分平靜。
“嗯?”
“哦?大夫何以知道李然會來?”
李然有些詫異。
只見慶封不以為意的慘淡一笑,而后緩緩道:
“早就聽聞先生客居楚國,此番我鐘離國破,想來也必然是先生的手筆吧?”
“先生費盡心機的將寡人生擒至此,所謀者也大。只不過,若任由熊圍那不懂事的,將寡人給白白處死了,那先生的這一番謀劃,豈不直接成了笑話?”
事到如今,慶封卻仍是以國君自居,張口閉口皆稱“寡人”,就好似并未覺得他已是窮途末路一般。
把話說完,他的目光當即是停留在了李然的臉上。
“呵呵,大夫所言不假。”
“然千方百計的將大夫生擒于此,的確是有些問題想要從大夫處得到答案。”
“不過這一國之君的自稱,還請大夫自重,而今的大夫不過是楚王國的階下囚,若非是因大夫曾在齊國為相,恐怕此刻李然也不會有這般的好脾氣。”
在正題開始之前,李然必須要給慶封一個警告,讓他知道他現在身處何等處境。
這一開始的基調他還是要拿捏住的。
慶封聞言,臉色頓時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