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甚是體貼的挽著祭樂,并是柔聲言道:
“此事既有為夫在,樂兒不必多慮!是為夫讓樂兒受苦了……”
祭樂將臉龐貼在李然的肩膀上,淚水亦是如雨而下。
“只是……這父兄之仇不共戴天,無論如何樂兒都是必報不可的!”
祭氏這一番遭難,確實可稱之為滅門。李然知道,一時半會也說服不了祭樂,只能是往后慢慢頤養,看能否有契機再消減她內心這一份戾氣。
李然提議等到郊外的莊園收拾妥當,他們就搬過去,祭樂對此倒也沒有什么異議,而且又因為有女兒的存在,她并沒有在這件事上過多的糾結,心思也都投在女兒的身上。
李然看到祭樂的臉上終于是浮現出一絲笑意,也算得是心中稍安。
次日,李然又來到子產的府邸,當他見到子產的那一刻,也是不由嚇了一跳。
才幾日不見,子產竟然是愈發的顯老了,精神狀態也是差到了極點。
只見他正半依半坐著,斜靠在榻沿上。
甚是萎靡的子產,眼睛半睜著,看見李然,眼神中亦是強撐著流露出一絲精神,并是開口道:
“哦,是子明來了……”
李然上前趕了兩步,來到子產的面前。
“子產大夫!”
子產一只手放在口前,咳嗽了幾聲,李然輕輕敲了敲他的后背。
“子產大夫,醫人是如何說的?”
“看了,只說是無有大礙。但是,僑已自知,我如今這病已是入了膏肓,無力回天的了。只怕僑已時日無多……子明,僑方才得知貴夫人也是剛從葉邑回來,并是害了一場大病,眼下也急需有人照顧。只不過,僑這邊也是無奈,只恐有個閃失,特喚賢弟過來商議,希望賢弟莫要見怪吶!”
李然聞言,不由心中一陣酸楚。
“子產大夫言重了,大夫于在下有知遇之恩,大夫待然亦師亦友,大夫來招,然又豈能有不應之理?”
子產用他那甚是渾濁的眼神,望著李然:
“哎……可惜,可惜啊……”
子產這兩聲可惜,顯然是還在惋惜李然并非鄭國公卿的身份。
在他心中,若是能將鄭國交給像李然這樣的人,那日后定然是能繼得他的遺志,甚至可以領導鄭國到達一個更高的高度!
只是,這一切在如今的這個時代并不會發生。
隨后,只聽子產是繼續問道:
“對了,子明啊,僑聽聞之前有許多鄭邑流民是涌入了葉邑。而你卻能在短短數月之內便安定了這些流民,甚至還利用這些流民組成了義軍。僑感覺頗有些不可思議,子明你究竟是如何辦到能夠如此之快便安頓下這些流民的?”
“若要說這些流民,按理無論到哪都會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子明你非但能將其安頓得當,更是讓這些人都在異地他鄉就此安頓下來。這手段可謂高明啊!”
李然聽問,卻是頗為自謙的推了推手,并是回道:
“呵呵,不知子產大夫可還記得鄧析?”
子產聽得這個名字,不由得苦笑一聲道:
“哦?此人啊……此人雖是有才,卻不用于正途。僑此前初立刑鼎,便是為了安定各方的庶人。而此人卻非要在背地里與僑的新規作對!彼時,鄭邑上下也直是被攪得雞飛狗跳,一時詭詐之術成風。僑實不得已,只得是將其逐出鄭邑!這才算是安穩住了局勢!”
李然聞言,便是附和道:
“鄧析此人確有大才,他被逐出鄭邑之后,便去到了葉邑,大夫剛才所言的,葉邑之所以能在亂局之中能快速穩固局面,這其實并非是然的功勞。實則是仰仗了鄧析,然將其委為司寇。而此人其實也極好公義之理,更設‘引義決獄’之制。所以,葉邑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是安頓了下來。”
“其實說來慚愧,然在葉邑幾乎沒有做過什么!”
子產聞言,不由是愣了許久。
“鄧析此人……僑當時差點便要問罪于他。只恐世人說僑不能容人,故而僅僅是將他驅離鄭國。卻不曾想,他竟然之后能在葉邑大顯身手。看來,此人之才,唯有德者可用啊!僑的德行不夠,不能識人,險些釀成大禍啊!”
“哎……世人皆說僑乃當世賢相,能擇人而使,但如此看來,豈非大謬?……想我國僑,秉持國政十余載,授命于危難之際。然僑亦自知,我鄭國如今正處天下季世(末世),若是后繼之人不能運籌帷幄,恐怕我鄭國將危在旦夕啊!”
李然聞言,心中亦是不禁暗嘆,并口中說道:
“大夫放心,然自當是竭盡所能,協助后繼之人,替大夫鞏固住鄭國這來之不易的局面!”
“哎……能有子明的這句話,僑也就安心了……只是可惜,僑所秉政這些年,卻始終深陷于世事紛亂,不能替我們鄭國謀得一條永泰之法來!僑雖勵精圖治,但奈何始終不能遂愿,此皆僑之無能啊!”
“大夫此言過謙啦!大夫為政,不毀鄉校,人人皆可暢其言;封溝血,作丘賦,為鄭國庶民謀生;鑄刑鼎,嚴明綱常;對外又能審時度勢,周旋應對,于晉楚皆可不失其節;此間種種,大夫都可謂是有義、有節、有理、有利!”
“大夫秉政,放眼古今也完全不遜于任何人,堪稱治世之典范!大夫實是不必如此自謙。”
子產啞然失笑,并是不由得一陣搖頭:
“子明啊,鄭國眼下雖是國富民立,但如今鄭國上下,奢靡之風盛行。只因僑此前想方設法的讓利于民,藏富于民,更是為上下團結各穆族而許了諸多利益,如此一來,民眾也好,穆族也罷,均是愈發的奢汰起來。”
“而豐段,他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如此的翻江倒海,本質上也正是利用了彼時國人們對于我鄭國富而不均的現狀所表現出不滿。要不然,也斷然不會如此就輕易讓他成事!……僑本想,這后繼人若能有雷霆手段,當可避免鄭國就此傾覆,但思來想去,實無人可選啊!”
李然聞言也是陷入了沉默。
的確,游吉、印段等人性格平和,也沒有亂世重典,大刀闊斧的決心。而駟家的駟顓審視奪度,雖有一定令行禁止的勇氣,但畢竟此人是駟帶之子,其內心深處到底是如何想的也不得而知。何況此人年紀尚淺,論資歷也是不夠的。
至于鄭國國君鄭伯寧,則本就是一個沒有什么主見之人。鄭國若想要往后舉直錯枉,歷經改革,也只能是靠執政卿。
其實,這個時候很多諸侯國也大體都是如此。公卿權利早已架在了君權之上。而君權和卿權之間的拉鋸僵持,也已經成為了這一時代的主旋律。
豐段為何能得勢?子產此前又為什么會失勢?論其第二個核心,恐怕亦是逃不過這所謂的“君卿之爭”的。
子產當然也不希望日后的鄭國會再出現這樣的局面。
所以,究竟誰能擔此重任,既能讓鄭伯寧安心,又能在這紛亂的世事中,繼續帶領著鄭國前行。
如此算來,子產之后,確實有點后繼無人之感。
“子明啊,僑決定將這執政卿之職,交由子太叔,你看如何?”
“此事之前說過,除他之外,恐不得作第二人想啊!”
游吉無論是從理念還是威望,確實是最好的人選了。
子產閉上眼睛。
“哎……也確實如此。”
而就在這時,又聽得下人來報,說是子太叔來了。
子產當即召見,不多時,游吉便是只身進來。而當他看到子產竟是如此蕭索,很明顯也是不由吃了一驚。
“大夫可得保重身體啊!鄭國上下,少了誰都不能少了大夫您啊!”
子產示意游吉和李然一樣坐下,李然也是起身朝游吉行了一禮。
“見過大夫。”
游吉還禮,隨后便也坐了下來。
“吉啊,老夫這身子,只怕是撐不過這幾日了……”
子產語氣中也流露出一些不甘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