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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泥濘之人

  “心里藏著事啊,年輕人?”

  粗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路明非回頭,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這個陌生的男人介于中年到老年之間,國字臉的鬢角處已經冒出幾根零零散散的白發了,眼眶深邃而黝黑,最吸引視線的是他那雙黑色的老眸,里面寫滿了滄桑和閱歷。

  男人給路明非的感覺就像是一本封皮老舊落滿灰塵的書,會讓人有一種撣去塵土翻開閱讀的沖動。

  “故事兄,啊不對,大叔,您是?”路明非禮貌地問,心里震驚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長著一張看上去就好像在說“我很有故事”的臉。

  “我叫健次郎,這家居酒屋是我開的。”男人微笑著指了指寫著“東京の居酒屋”的木色牌匾。

  “我剛才就在想這么大和民族長相的人會是誰,原來果真是居酒屋老板啊。”路明非起身抖了抖襯衫上的褶子。

  “想不到來中國有一段時間了,還會被人一眼就看出是日本人,我有這么失敗嗎?”居酒屋老板撓了撓自己黑白交雜的頭發。

  “其實中文發音什么的已經很棒了,就是氣質和打扮還是有點顯眼。”路明非心說你一身室町時代的黑色羽織服,塑料的中文里夾著刺耳的關東話口音,這還看不出來你是日本人就有鬼了!

  “哈哈哈哈,其實在中國生活慣了,非節日與祭供這些重大場合我也不會穿和服的,不過剛才那位陳小姐讓我務必要穿上,還得拿出一件給她也換上,她說這樣才有在東京用膳的真實感。”居酒屋老板笑著說。

  “這么說,大叔你真的是從東京為了追妻不遠萬里來到中國?”路明非滿懷好奇地問。

  “嗯……也可以這么說吧,妻子生前總是念叨著她出生長大的故土,于是我就陪著她一道回來了。”

  和煦的斜陽下,男人板正的臉上滿是柔情。

  “抱歉,我不知道令妻已經……”

  “無需抱歉,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叫不知者無罪嗎。”居酒屋老板輕輕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況且這件事從來都不是我的禁忌,因為哪怕她去世后我依舊能感受到她還一直形影不離與我日夜相伴。”

  “哪?!”雖然說大白天,但是聽到這句話路明非的背脊還是不受控制的涌上一股寒意,他滿懷警惕地左顧右盼。

  “這兒。”居酒屋老板左手指了指自己脖子前一枚月牙形狀的吊墜,“她的骨灰我一直貼身攜帶著,所以我也就留在了這里,陪她一起生活在她的故鄉。”

  “原來如此,大叔你還真是用情至深啊!真男人!”路明非松了口氣,旋即感慨萬千地沖男人伸出大拇指。

  “我要是真男人的話當初就該果決些,菊她也就不會葬身在那個雨夜。”男人用無比平常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沒有任何的沮喪或是自嘲,就像是在說他店里一盤生魚片賣1500円這種稀疏平常的小事而不是死了老婆這種天大的事。

  “菊?您妻子是叫這個名字嗎?”路明非輕聲問。

  “不是,在歌舞伎町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就覺得這個女孩像一朵小小的矢車菊,矢車菊的花語是遇見和幸福,我希望她能永遠如那素色的小花一樣,純凈、美好。”回憶起與心愛的女人初遇的場景,懷念之情像是一條安靜的小河一樣在男人飽經風霜的眼中流淌過。

  “歌舞伎町……”路明非心說這應該不是什么正經女孩待的地方吧。

  好似看懂了路明非的疑慮,男人解釋說,“她不是歌妓或是舞女,只是站在電影院的門口賣玫瑰的姑娘,遇到她的第一天起我就淪陷了。”

  “就像那種老漫畫里的情節,一個年輕的水手看到了甲板上的姑娘,轉身對他的同伴說:嘿,你瞧見那個美麗的姑娘沒有,總有一天,我要把她娶回來!”

  “但與菊不同的是,曾經的我是生活在泥濘里的骯臟之人。”男人收起緬懷的模樣,換上了那副板正的臉,好像只有在提到已故的妻子時,他才會流露出對世間美好的一抹眷戀。

  “為什么會這樣說?”路明非輕擰眉頭問。

  “因為第一次的見面并不理想,我去歌舞伎町是收保護費的,而菊也是我們收費的對象之一。”居酒屋老板用一只手扯下自己的和服衣領,露出一抹靛青色的體繪。

  那是紋身,日本黑道的象征。

  路明非輕輕點頭,心頭卻是劇震,沒想到本是無意參加聚餐遇到的居酒屋老板,竟是以前混過日本黑道的大佬?

  而且居酒屋老板說他是從東京來的,東京的黑道……多半與那個家族脫不了干系吧。

  那個根深蒂固在日本黑暗世界的皇帝,也是日本黑道存續最久的宗家——蛇歧八家。

  “然后呢?”路明非按耐住心中的悸動,追問。

  “那時候我其實是被家族派去基層隱姓埋名歷練打拼,不過我也不負眾望,僅僅三年我就已經成為了那一代小有名氣的頭目,我手下的人收保護費,交不上來就威脅警告,再不交錢我就親自出面砍人,現在轉念一想原來我的青春都是泡在猩紅的鮮血里啊!”

  路明非心說可不是嘛,人家青春期最多和父母吵吵架拌拌嘴,您倒好,青春期飛揚跋扈起來以砍人為樂,說自己活在泥濘里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啊。

  “直到我遇見了我的菊,我勒令手下的人不準向她加收保護費,路過那條街的時候我也會刻意回避她,我怕她看到我骯臟的一面,畢竟她是那樣的無暇。”

  “你知道嗎,對于我們黑道的人來說,女人用搶來的就行,但我不敢,我怕我沾滿罪孽的手玷污了那朵純白的花。”

  “但仿佛是有神在捉弄我,我越是回避她相遇的次數反而越頻繁,我害怕對上她澄澈的眼神,每當路過她的時候我都頭也不抬快步離開,直到那天。”

  “那是一個星星很少的夜晚,云很薄也很淺,于是就顯得月光格外耀眼,歌舞伎町依舊燈火輝煌。我剛手刃仇家,臉上還有未擦凈的血,可那時候的我感受不到一絲快意,我才發現我早已經不是那個整天喊打喊殺的愣頭青了。漸漸的,我對那種刀口舔血的生活感到了厭倦……和懼怕。”

  “路過巷子的時候,我最怕的事來了,我對上了她的眼睛,月光和霓虹的照耀下,我臉上染著血、胸口掛著疤,像是剛從地獄爬出的修羅。我心想,完了,死定了,被心愛的女孩看到最難堪的一面我恨不得當場切腹自盡。”

  “可她只是握著一支鮮紅的玫瑰花,靜靜向我走來,像只潔白無瑕的天使……”

  “先生,忘掉今天的一切,把夜晚交給自己。祝你做個好夢,明天會更好。”

  “她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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