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半島酒店。
這是全東京乃至全日本最豪華的酒店之一,座落于丸之內商業區,與京都御花園隔街相望,距離銀座購物中心僅有數分鐘路程,頂樓的總統套房更是極盡華美。
愷撒半個身體浸在浴缸里,水溫是最適宜人體的三十九攝氏度。他房間的裝修風格是華麗的北歐風,絲絨地毯鋪滿房間的各個角落,抬頭可見嵌滿水晶的吊燈折射著五彩斑斕的光,酒柜里放著各式各樣的香檳與紅酒,果盤里盛放著來自臺灣的蓮霧、泰國的金芒果和從中國南方空運的名種荔枝“掛綠”。
從他們踏入這家酒店開始,身穿高開叉緊身小旗袍的女服務生們就早早等候,夾道相迎,她們深鞠躬露出胸膛若隱若現的白皙,等待在隊伍盡頭的是酒店的總經理,他高興地與愷撒三人一一握手,鄭重得像是一場領導人的蒞臨儀式。他交待主廚會二十四小時為愷撒三人輪番待命,不論是想吃早餐還是夜宵都盡管隨時開口,餐點會在十分鐘內送至每人臥室。
普通人來到這兒當然會覺得這里是天堂,來了就不想離開。可其實自從愷撒沒入浴缸的水中后,就一直在思考著日本分部為何要如此優待他們,明明是一群以虐人為喜好的變態,安排的服務卻連身為加圖索家少爺的他都無從挑剔。
他在楚子航和路明非面前當然要展現自信與優雅的一面,但始終覺得隱隱有哪不對勁,可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覺得這樣完美的安排似曾相識,就像一個……鑲了金絲的牢籠?
愷撒輕輕搖了搖頭,他現在不想思考這些。他托起酒杯,將透亮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摸出手機,打開收件箱……依舊沒有諾諾回復。
已經很久了,他一直沒能聯系上諾諾,明明已經訂婚女孩卻無故失蹤……就像從婚禮上逃跑的新娘。
可他不相信諾諾會落跑,因為她已經答應他。。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孩的一切都讓人捉摸不透,可唯獨她對承諾過的事,一向貫徹鐵一般的倔強。
愷撒按照慣例一樣在諾瑪系統里查詢她的狀態,一切都很正常,這說明女孩依然安好。
“這么說,你們被監控啦?”電話的那頭是俏皮的女聲。
“對,酒店頂層的走廊上有超過二十名保安,二十四小時巡邏,酒店大門保安數量更多。他們每兩小時換班一次,換班的期間沒有間隔。這明顯不符合正規酒店的經營秩序。”楚子航坐在窗邊,對著電話說,“而且上來的時候我注意到,這一層的監控探頭數量也尤其多。”
“啊!”女孩驚叫一聲,“那你洗澡不是都被看光啦?他們不會把錄像發到網上吧?會不會用這個威脅你?”
楚子航嘴角抽了抽,“衛生間是安全的。”
“好可惜!”女孩語氣相當惋惜,“我還想著如果你被拍下來了,能不能找他們買一份呢,既可以威脅你,無聊的時候還可以翻出來欣賞,多棒!”
楚子航語塞。果然,哪怕兩人的關系更進一步,可夏彌……依舊是那個夏彌。
“那你和明非師兄睡一個房間嗎?”夏彌問。
“不,日本分部安排的很周到,我們這個套件有三個臥室,風格是按照我們各自的喜好設計的。”楚子航說,“愷撒是北歐風,我的臥室里都是原木家具,路明非的那間只要打開電視就是這樣的經典電視劇和帶中文字幕的日漫新番,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大屏電腦,頂級的配置和超高的網速。”
“聽起來超棒的,有這樣的屋子我可以一輩子不出門!”夏彌興奮地大叫,“這樣你們還不滿意么?”
“不是不滿意,而是太浮夸了,日本分部是出了名的難相處,他們沒有理由這么優待我們。”楚子航說,“可如果說優待,又為什么要調用夸張的警力和監控?”
“你的意思是……這是一場‘鴻門宴’?”夏彌問。
“‘鴻門宴’也不準確,他們只是把我們在酒店放下就離開,什么話都沒有交待,關于這次任務的情況只字未提,可是就酒店的安排又這么隆重,既像是討好,又像是監視。”楚子航說,“我感覺日本分部更像是想把我們困在這里。”
“把你們困住?”夏彌低語,“困住你們的話……他們能得到什么好處?”
“不知道。”楚子航說,“但看起來他們并不想讓我們離開,日本分部素來神秘,他們不讓我們在日本自由活動一定有不愿意讓我們看到的東西。”
“那就安心待著嘛,反正現在衣食無憂的……可惡!越想越生氣,你們這哪是出差,你們分明是去享樂!”
“可是……”
“別可是啦,古人云既來之則安之……啊咧,我的電視劇開播了,先不和你說了哦,記得要按時睡覺,睡前喝杯熱牛奶。”女孩甜甜地交待一句,“晚安哦。”
“晚安。”楚子航也輕聲說。
電話掛斷了。窗外下著雨,淅淅瀝瀝仿佛無始無終,可楚子航這次沒有再對著雨幕發呆了,而是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17分21秒”、“13分14秒”、“38分38秒”的通話時長……紀錄顯示的是今天、昨天和前天……同一個女孩的電話,每天都會在隨機的時間打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可能是興奮地介紹今天又挖到了什么寶藏電視劇,可能是嘆著氣抱怨明天又有一天的課要上好想逃學……哪怕再普通的話題也能被女孩聊得趣味橫生,楚子航也再不會為女孩的嘮叨而感到厭煩。
如此這般,日復一日,從未缺席。
此時此刻路明非的臥室里。
65寸的電視大屏里,正播放著故事的開頭,懷著不安的完治從愛媛縣來到東京,即將在機場初遇莉香,以及女孩甜美的笑顏……電視的聲音被開到最大,回蕩在屋內的每個角落,劇里人物的喜怒哀樂仿佛穿過屏幕滲透到現實。
電腦屏幕開著,是星際的界面,音樂列表里隨機播放著周董的歌,或歡快或悲傷的旋律在耳機里婉轉低吟,可桌前柔軟的電競椅上卻只放著女仆裝的朝比奈實玖瑠,一個等人高的大抱枕。
衛生間的噴頭正緩緩往外放水,偌大的浴室里空無一人。
路明非不知何時已經從房間里消失了,他消失在繁華的東京都里,消失在這個漫無邊際的雨夜。小小的半島酒店無法困住一個為愛而來的男人,在即將與他的女孩見面之前,他至少想要看看她生活的這座城市,在高樓大廈,在大街小巷,在這片命運交織的土地留下屬于他的痕跡。
與此同時,東京郊外的山中,櫻樹被夜風折彎了纖細枝椏,送出一片片如雪的花瓣。紛飛的粉白色櫻雪中,數以千計的黑衣男人們腰插白鞘的短刀,他們在石階前深鞠躬三次,然后夾道排開,目視著和服系身的七道身影從他們面前走過,直到穿過破敗的鳥居。
七人中,男人們身穿黑紋付羽織,而女人們身著傳統的黑留袖,腳下是更為莊重的白襪和木屐。他們表情肅穆得仿佛在參加一場葬禮,木屐踏過鋪滿櫻花的道路,像是淌過一條粉白色的河。
鳥居上的紅漆早就剝落的差不多了,焦黑的燒痕讓紅黑木色交織的柱子顯得更加破敗不堪,圍墻石壁上浸著一簇簇經年雨水也沖刷不盡的血跡,從外壁一直蔓延到深深的石縫里,那是被刻意保留銘記的歷史,一直維持著最初的模樣,誰也不敢抹去。
“晚風拂山,云海低垂,頗有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啊。”矗立在前方的是七人中的一位銀白發老人,他彎腰請了三炷香,身后如黑色海潮的人群跟隨著一起彎腰深深鞠躬,香煙在大雨中彌散,老人不起身就無一人敢抬頭。
因為老人就是現如今橘家家主,也是現任蛇歧八家的大家長,橘政宗。
再往前就是神社的本殿,與鳥居相比,古典的建筑沒有任何破敗的感覺,看起來每年都有仔細的翻修。朱紅色的石壁每一寸都篆刻著歷史的氣息,歲月在墻上剝落出一片片風化的痕跡。
近百輛黑色轎車將神社的山口圍堵得水泄不通,身著黑色西裝的暴徒們守在周圍,腰里別著沖鋒槍或是太刀,刀是開刃見血的殺人器,槍里裝著貨真價實的彈藥。他們陰桀的目光掃向四面八方,對除了神社外的每一片黑暗處都虎視眈眈。
現在是蛇歧八家的內部會議時間,除了家族成員,沒有人能被允許靠近這一處神社附近,來者皆死。
為首七人進入本殿后,貼身的扈從才能緩緩跟上,再之后就是各家烏泱泱的手下。成片成片的的黑傘被擱置在本殿前方的院子里,像巨大的烏云籠罩地面。人群密密麻麻如黑色的鴉群,但并未出現推搡或是搶道的事件,甚至沉默至極。他們有條不紊地跟在各自的家主身后,完全不像一個個暴力治人的黑道家族,而更像一支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本殿的外壁是粗糙的石墻,可內壁卻是一圈圈斑斕的浮世繪,極盡華美與震撼。鬼神與妖魔在畫中像是被點活了一般,它們身上燃著黑色的火,眼中閃著緋色的光,踩在浮云與火焰高高在上,仿佛從畫里凝視人間。
家主們踩在深色的榻榻米上,循著各自的位置熟稔地坐下,他們面前的桌上擺著燒酒與精致的小食,但誰也沒有動作,目光整齊劃一地望著主位上那個銀白發老人。幾百個黑衣男女垂首在自己的家主身后跪坐,他們很清楚自己在這個龐大家族中的位置,因為每個人的名字前都有冠以八姓中的一個,誰也不會跪錯。
本殿大幕前擺著八張小桌,桌上供奉著八柄各不相同的長刀,刀柄上用金子紋著八種不同的家紋。有橘家的十六瓣菊、源家的龍膽、上杉家的竹與雀,還有犬山家的赤鬼、風魔家的蜘蛛、龍馬家的馬頭、櫻井家的鳳凰和宮本家的夜叉。八姓家主都會出席這次家族會議,只剩源家家主還未到場。
場面是極致的嚴肅與寂靜,呼吸聲都被盡量壓低,這里是蛇歧八家歷代相傳的神社,先祖的魂靈在這里沉睡,站在黃泉凝視人間。沒人會在這么肅穆的場合發出不合時宜的聲音……除了一個女孩……準確來說是上杉家主。
如果有外人在場就會驚訝地發現前排的家主們皆是中年人或是發色黑白交織的老人,可上杉家居然是個年輕的女孩……簡直年輕得過分,與那些歷經滄桑的老人們格格不入。
黑色的輕紗遮蓋在女孩的臉龐上,她穿著的居然也是男性才會上身的黑紋付羽織,可寬大的衣衫沒能遮蓋住她窈窕的身形。和服從纖細的肩膀自然耷下,女孩飽滿而曼妙的線條被勾勒得若隱若現,那是青春的少女才擁有的美好身形。
她有著一對靈動的雙眼,像透亮的緋紅寶藏,酒紅色的頭發鋪在腰后,如果把黑色的羽織換成紅白色的道服女孩簡直像極了日本古代的神社巫女。女孩身姿絕美,讓人向往著她的神秘的黑色面紗下究竟藏著怎樣的盛顏。
此時只有上杉家主的目光沒有停留在主位的大家長橘政宗身上,她正死死盯著桌子底下。
“其實每一個人,都能靠自己的力量變成光的!”
熟悉的臺詞聲在本殿的大堂里回蕩,那是的經典臺詞,從上杉家主桌下的平板里外放出來,開的是最大音量。
最初她還是規規矩矩坐在屬于她的桌后,就像課堂上等待著老師訓話的小學生那樣。但她是最早入場的那一批,僅僅跟在大家長的身后落座,家族神社的會議前需要太多的準備,遲遲沒有召開,她等得有些無聊了。
似乎在她看來,無趣的等待還不如趁機看一集心心念念的電視,至于黃泉之下的祖先會不會被氣到還魂……這不在她的考慮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