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撿起了那只燈籠,燈籠一直淋著暴雨,底部進水,已經熄滅了,但源稚生認得出來,這正是參加“巫女祭”的女孩們手持的燈籠。
這只燈籠上還殘存著某種源稚生無比熟悉的氣息……也可能是他的錯覺,因為心里不祥的預感,讓他那個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猜測正在逐漸變成現實。
源稚生茫然地往左手邊的岔路走去,這里就是松子所說的小鎮西面的路口,右手邊是進入鎮子的方向,前行幾百米就是源稚生以前就讀的學校,而左手邊是一條崎嶇的山路,一公里外就是他童年時期寄宿的家。
和在小鎮中的狂奔模樣顯然不同,源稚生的步伐越來越慢,似乎是想要逃避某種現實……源稚生早該想到這一點的,這個鎮子上原本就是有混血種的,只是被他給下意識的忽略了,因為在他的觀念里,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什么危險的家伙,只是他從小到大唯一的親人,在最貧窮最困苦的日子里,他們患難與共,他們相依為命。
源稚生從左手邊的岔路口,一步一步地沿著回童年的家的方向走著,走出了幾十步后他再一次停住了,呆滯地站在暴雨的路邊。
因為他看到了,里邊的草叢里,被暴雨打濕的、沾滿泥濘的另一只燈籠。
和路口看到的那一只一模一樣,這是參加“巫女祭”的女孩們提著的燈籠,回到鹿取神社的女孩們都把燈籠還給了神社,毫無疑問這些路邊遺失的燈籠本該是屬于那些失蹤的女孩們的……那些失蹤的女孩在脫離游行的隊伍后,的確是朝著這個方向離開了。
源稚生加快了步子,剛才他是逃避現實,但現在他想要求證現實,如果他的動作能快點的話,也許還能在悲劇發生之前挽救那些女孩……最重要的是,源稚生更害怕回到童年的家里,看到的是正在醞釀的慘案,或是已經無法挽回的惡果。
路上源稚生又看到了一只燈籠,但他已經沒有那個心情停下腳步去查看了,直到走到了那個記憶中的、破舊的小屋前,他看到了扔在門前的最后一只燈籠。
源稚生站在門前,從天而降的暴雨把整個世界都淋得晦暗,源稚生看著地上的燈籠,雨水拍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的身體一寸一寸的冷了下來,哪怕體內的龍血在奔流沸騰,可他覺得自己從沒有這么冷過……這種寒冷是由內而外的,從心底開始一點一點涼了下去,源稚生預感到即將要發生什么,他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噩夢醒來源稚生就會在自己的枕邊或是執行局的案前醒來,現實里沒有失蹤的女孩、沒有連環殺人的高危混血種、也沒有即將面對的殘忍的現實……他可以是鎮子里那個向往大城市的男孩,也可以是執行局最干練的新人,在努力出人頭地后把他的兄弟接到大城市,他們一起過著優渥的生活。
越過燈籠,推開那扇記憶中的熟悉又破舊的木門板,源稚生看到了令他如墜地獄的一幕。
記憶中的養父和寄宿在家里的女孩都已經不在了,老舊的房屋破敗不堪,其實從門口前院破損的石凳、久未修繕的屋瓦、沿著一切東西表面生長的霉菌,還有道路上荒蕪叢生的雜草就可以看出,這里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居住甚至沒有人來過了……不,也許有什么東西居住在這里,但住在這里的一定不是人,而是黃泉的惡鬼。
鮮血,淋漓的鮮血,滿屋子都是血……地板上,墻壁上,老舊的家居上,甚至是天花板上都被濃稠的鮮血染上的朱紅的顏色。
因為久未修繕,破損的天花板正在漏雨,漏下的雨水也是猩紅的顏色,屋子里的血腥味刺鼻到簡直能把人熏暈,因為外面的暴雨太大了,所以這股刺人的腥臭味從沒有擴散出去,不然在岔路口的源稚生就該嗅到這股彌漫的血腥氣息。
源稚生沒有開燈,他開了也沒用,因為燈早已經壞了,他的夜視能力很強,再加上天邊一閃而逝的雷光就像是一直明滅不定的燭火一樣時不時的閃爍著照亮屋內的場景,這為屋子里的景象更增添了幾份邪性詭異的氣氛。
源稚生在屋子里看到了失蹤的四個女孩……說是四個,其實準確來說只剩兩人了,她們縮在客廳的角落里,穿著“巫女祭”游行時的紅白巫女服,麻繩用粗暴的手法將她們綁縛著,她們的嘴里還塞著從她們衣服上撕下來的步團,以防她們發出聲音。
而其他的兩個女孩……她們也在客廳,可她們已經死了,準確來說是被肢解了,殘肢斷骸橫在客廳的中央,明明是兩個女孩的尸體,可拼起來似乎還湊不齊一個人的份量。
客廳的角落里還堆積著好幾具不完整的尸體,但那些斷肢都已經腐爛了,有的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骼,看骨架的形狀和大小應該是女人的身體,還是年輕的女孩……她們的血肉裂口十分猙獰,就像是被某種猛獸用鋒利的爪牙給撕扯啃咬了似的,慘狀殘忍、血腥又令人心生膽寒。
兩個穿著巫女服的女孩窩在客廳的角落里瑟瑟發抖,大概是剛剛同伴被分尸的場景把她們給嚇壞了,臉上盡是恐懼和絕望的表情,但此刻又猛然看到了推門而入的源稚生,她們似乎也沒想到會突然有人在這時候闖到這個片荒郊野嶺的破敗小屋。
兩個女孩扭動身體往源稚生的方向騰挪,被堵住的嘴里嗚嗚咽咽地說著什么,大概是求救的意思,她們看到了此時出現的源稚生就像是在絕境中看到了救星。
源稚生強壓住心中的,快步來到兩個女孩的面前,他蹲下用力扯斷了捆綁女孩的麻繩,拿出了塞在女孩嘴里的布團。
由于被暴雨的聲音遮掩,源稚生剛才沒有注意到,現在靠近了女孩們源稚生這才聽清,旁邊的屋子里正發出某種奇怪的聲音……就像是有什么奇怪的野獸磨牙吮血,正在貪婪地啃噬著獵捕到的血食。
源稚生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那間屋子……那間屋子正是他小時候生活的房間,房間很小很逼仄,卻要擠他和他的兄弟兩個人,但小時候的兄弟二人誰也沒有不滿,因為他們的感情很好,而且對于那時候的他們來說,有一個能住的地方、能夠吃飽飯,就已經是很幸福的事了。
與此同時,一道閃電在屋前劃過,雷聲滾動,青色的閃電的光弧照亮了屋子里的場景,也照亮了源稚生的臉……在看清源稚生的臉的瞬間,他身前剛剛被取出口中布團的女生爆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另一名女孩也在尖叫,兩個女孩看著源稚生的表情就像是活見了鬼似的,巨大的恐懼讓她們朝遠離源稚生的方向后退,她們再一次縮回了客廳的角落里,擁抱著瑟瑟發抖。
女孩的尖叫聲驚動了隔壁的屋子,屋子里野獸進食般的聲音驀然停了下來,緊接著是窸窸窣窣的動靜和腳步聲,腳步聲停在了屋子里側的門后,似乎那個東西就藏在門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猛撲出來。
那并不是什么野獸,那是一個人,源稚生能夠清楚的分辨,因為走路的腳步聲明顯只有兩條腿……一個人,卻在屋子里制造了這么恐怖瘆人的場景,一個人,卻發出野獸般貪婪的咀嚼聲。
已經顧不上角落里的兩個女孩了,源稚生抽出腰間的櫻紅色長刀,他扭頭望向客廳正中央的頂梁柱,源稚生朝著柱子的邊緣一刀猛劈了上去,塵屑飛濺,巨大的動靜響徹整個房子。
幾乎是同一瞬間發生的,隔壁屋子的門板猛然碎裂,黑色的人影從門板的碎片中撲了出來,朝客廳中央的頂梁柱方向襲擊而去。
門板碎裂的瞬間,源稚生率先看到了屋子里的場景……兩條手臂靜靜地躺在地上的血泊中,手臂上的肉已經被啃噬了大半,露出森冷雪白的骨骼,原本源稚生睡覺的床鋪的位置堆積著更多的骸骨,它們無一例外都是被啃噬了大半。
骸骨累累,雖然看不清任何的容貌,但源稚生知道,這就是小鎮上失蹤的女孩們,她們全部都死了……或者說被吃掉了。
在片刻的失神后,源稚生被身旁狂暴的嘶吼聲給驚醒,他呆板地扭過頭,往著那道沖向自己的身影。
他看清了那張臉,那人顯然也看清了他,瞬間止住了身形……四目相對下,屋子里寂靜得仿佛空氣都凝固了,只有屋外暴雨拍打屋頂瓦片的聲音在響個不停。
源稚生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那人的身體也猛地震顫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同時露出驚恐的表情,就像是鏡子里和鏡子外的人都在害怕,可他們害怕的原因卻不同。
看著那張頂著和自己相同的臉的人,嘴角殘留的肉渣和血跡,這一刻巨大的現實轟擊在源稚生腦海中,讓他暈頭轉向……他終于確信了,自己這一次的任務要獵殺的是什么東西。
這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實,這是他無法面對的殘酷真相,這下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為什么被獵殺的對象全部都是他認識的人,因為那是他的同學,同時也是他兄弟的同學,他們兄弟兩人在其中之一離開這座鎮子之前幾乎擁有著一模一樣的人生軌跡。
曾經這座鎮子上有著兩個身體里流淌著高貴血統的男孩,某天一個戴著古代公卿面具般的男人來到了鎮子上,他帶走了其中的一名男孩,剩下的一個男孩就留在鎮子上,因為被選中的男孩會成為全日本黑道的領袖,而黑道的領袖只需要一個人,為了避免出現兄弟奪權或是手足相殘的局面。
被帶走的那個男孩正是源稚生,他在黑道組織中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總有一天他會替代那個戴著面具的男人,成為黑道的領袖,在那之后他就可以把他的兄弟接到大城市,他們可以繼續一起生活,即使將黑道的至尊之位讓出去也沒關系,他們不會因為這種事爭吵,因為源稚生沒有登臨巔峰的野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兄弟,他只想活在舞臺上,自由的歌舞在這人間。
在接下這個任務之前,他從未想過這一幕,他只想趕緊結束任務,把那個殺人的惡鬼繩之以法,然后去看他的兄弟,他們可以一起玩他從大城市帶來的游戲機,他還準備了一部新款的手機,這樣他們就能常聯系,如果今天不是暴雨的天,他們還能像小時候那樣,躺在山頂看星空,山里的星星很美……
但是……但是……
殘酷的真相狠狠地沖擊著源稚生的大腦,讓他一時間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他捂著自己的腦袋,發出痛苦的低喘。
而那個和他擁有近乎一模一樣長相的人,在意識到源稚生看到了他的臉的瞬間,他就低下頭,奪門而出,就像是犯錯的孩子被發現了,急于逃離現場。
“等一下!”源稚生大喊一聲,跌跌撞撞地跟著那人的身后跑出了門。
兩人在暴雨的山路中追逐,茂盛的長草和滿山的泥濘根本就無法阻擋住兩個血統高強的混血種,他們徑直往山頂的方向狂奔……這條山路他們年少時攀登了無數次,所以攀爬起來無比嫻熟,雷電和風雨都被他們甩在身后。
一路到了山頂的懸崖邊,前面那人停在了陡峭的山崖處,他低頭看著高聳的懸崖,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跳下去。
就在那人即將墜入懸崖下之前,源稚生一個箭步猛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你對不對?”源稚生死死地攥著對方的手臂,他高聲質問,“我沒看錯,我不可能看錯,我們兩個擁有著近乎一模一樣的長相,為什么要躲著我?你為什么要躲著我?”
那人聽到源稚生的聲音,他的身體開始劇烈的顫抖,但一直扭著身子不愿讓源稚生看到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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