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倒是不痛,這種感覺不是痛感,但也說不上舒服,就像是吞進去一口溫度很高的水,大概是介乎于溫熱和滾燙之間,雖然有些不適但還不至于把胃燙壞。
可是奇怪的是,酒被路明非喝下肚后,這股異樣的暖流在他的胃里擴散,似乎流到了他的四肢百骸,盡管酒是可以暖身子,但現在的天氣一點也不冷……如果連血液都覺得熱起來了,這未免也太詭異了吧。
就好像是……就好像是……
路明非忽然怔了怔,他覺得這奇怪的感覺有點熟悉,如果他感覺的沒錯,那也太離奇了吧……路明非不能確定,不過接下來應該還有酒,如果能再喝幾次,這種感覺應該關于更清晰點。
果不其然,年輕的巫女們再一次端著托盤緩緩走來,同樣的純金色的杯盞,這一次的杯子里是純白色透明的酒液。
伏特加,又是種烈酒,戰斗民族最愛的蒸餾酒精飲料。
但是普通的酒,哪怕再高度數,怎么會給人這種感覺?
路明非的目光往繪梨衣的方向望去,繪梨衣的臉色已經不再是微微的潮紅,而是兩團鮮艷的紅暈,就像完全喝醉的人,可她的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明亮,深處甚至流淌著淡淡的金色。
熟悉的聲音在路明非的耳邊響起,場間沒有任何人開口講話,但路明非的的確確聽到了這樣一番話,不是幻聽也不是錯覺……在聽到“哥哥”這個稱呼的瞬間,路明非就明白這是誰的聲音了。
路明非看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大家的表情嚴肅又認真,用或是期待或是審視的目光看著他,接近上百道目光,路明非在面對赫爾佐格時仿佛都沒有此刻緊張,因為身邊就站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們正一同經歷著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他想做什么?
“明非這是……什么意思啊?”嬸嬸也懵了,低聲對叔叔問,“明非這是……不想結婚啦?”
“別講小話了!”嬸嬸嚴厲地對叔叔說,“新郎新娘要奏誓詞了,聽到沒!”
路明非和繪梨衣各七杯,總共十四杯酒,來自世界各地的風味,路明非還以為酒里那種讓他們血液升溫的奇怪的味道是逐漸遞增的,但其實味道最濃的還是在那杯伏特加,越往后這種奇怪的味道其實越淡……也有可能是路明非的身體適應了這種感覺,所以覺得味道沒那么強烈,人體的適應能力是遵循波峰線變化的,不論是痛感還是爽感,在達到一陣高潮后就會漸漸削弱。
“路君?你在……和誰說話?”風間琉璃的聲音響起,把路明非的思緒拉回現實里,他看著風間琉璃有些茫然的眼神。
這些酒的味道真的很獨特,和參道上嘗的那些完全不一樣,繪梨衣能嘗得出來,隱藏在濃郁酒味里的那種……怪怪又舒服的味道。
“那有沒有可能是他對小姑娘的家族不太滿意啊?”嬸嬸試探性地問,“這家族看起來是……有點強勢,主要是因為他們太有錢了,明非這孩子從高中開始自尊心就有點重,是不是人家包辦他的婚禮,搞得他有點逆反心理了?”
“喝酒喝酒喝酒!你滿腦子就只有喝酒!”嬸嬸低聲沖叔叔訓斥道,“然后生孩子,是為了給你培養成小酒鬼的么!人家好好結個婚,是為了勾你肚子里的酒蟲么!這里這么多人,就你咋咋呼呼的吵個不停,怎么沒見別人像你這樣聒噪,因為人家都是懂規矩的!別在外面丟咱家的人!”
“你這聲音比我還大,話比我還密……”叔叔有些委屈的小聲嘀咕。
果然不是簡單的酒,看到繪梨衣的臉色,路明非確定繪梨衣和自己喝的是用一種東西。
因為這篇范文很好,很優秀……卻不是他寫的。
此刻心里所有的緊張和擔憂都一掃而空。
這種感覺,這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
“Sakura,怎么了?”繪梨衣小聲問。
他的心跳很快,腦袋也有些發暈,說實話,直到現在,路明非都有一種不真實感,在日本的這兩個月,在卡塞爾學院這兩年,夢境之后他脫胎換骨這五年……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樣。
就連上杉越的目光都閃動了好幾下。
是的,除了不會血統失控以外,這種感覺和“暴血”時的感覺很像,如果非要類比,準確來說其實更趨近于在“極淵計劃”中,酒德麻衣遞給自己的那幾管龍血血清注入身體里時的感覺。
“好喝?”路明非想了想,然后點點頭,“是蠻好喝的,味道……和我們平常喝的酒不太一樣哈。”
“好,聽Sakura的。”繪梨衣乖巧的點點頭,眼神里也冒出開心的光,繪梨衣的本意也是想把酒喝完的。
“剛才想到一點事,走神了一下。”路明非對繪梨衣歉意的笑笑,“對不起啊,不該在這么重要的時候走神。”
“哦哦哦,明白。”路明非一邊答著一邊去看紙上用墨筆寫著的筆鋒蒼勁的中文。
當路明非和繪梨衣最后一杯酒喝完,向眾人展示空杯時,“誓約之儀”的環節也正式宣告結束,巫女們恭恭敬敬地上前,動作一絲不茍地將空酒杯收走,與此同時,場間響起了整齊熱烈的掌聲。
真是見鬼了,自己那大舅哥究竟給自己和繪梨衣喝了什么秘藥,那家伙不會在酒里摻了自己的血吧?
“沒事的。”
暴血?
俄羅斯人能把這玩意當飲料,但對于其他人種來說,伏特加是最容易喝醉最容易上頭的高度數烈酒,特別是對于已經喝了很多種類其他酒的酒棍來說,簡直就是胃穿孔的催化劑,不過好在路明非的體質不至于那么樂色。
路明非和繪梨衣從神官們的手中接過寫著誓詞的紙,路明非的那一沓用的是中文,而繪梨衣用的是日文,不得不說蛇歧八家神社的神官們還蠻貼心的,路明非雖然學過大概的日語,但對這種在婚禮誓詞上古義的日文并不精通,所以中文的釋義,還蠻必要的。
“唉……”叔叔在心里嘆了口氣,他是妻管嚴,沒救了,他認了。
“路君,誓詞是由你起頭。”風間琉璃小聲的對路明非提醒。
年邁的神官捧著兩沓白紙來到路明非和繪梨衣的面前,沒沓紙上都用黑色的墨洋洋灑灑寫了上千個字,這是神官們為路明非和繪梨衣準備的結婚誓詞,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不僅營造了一段偉大的愛情,字里行間更凸現蛇歧八家源遠流長的底蘊與大家風范。
“真是好酒量啊!明非的酒量完全練出來了啊!大學這幾年果然沒有白混!”叔叔在場下忍不住小聲感嘆,“更讓我驚訝的是繪梨衣,這小姑娘居然也這么海量,酒量比大男人還可怕,不得了啊,真是不得了,以后明非和繪梨衣的孩子鐵定是個酒霸王,簡直嚇死人,感覺我未來侄孫子能喝十個我!”
路明非感受到了。
“接下來由新郎新娘奏誓詞,在神前證言婚約,玉串奉奠。”風間琉璃向場間的眾人緩緩宣布。
“我也不知道啊。”叔叔也不明所以,他怔怔地看著臺上的路明非,“按理來說……不可能啊,明非很喜歡繪梨衣那個小姑娘啊,咱們都看得出來,他怎么可能不愿意和人家結婚?”
很標準,措辭很工整,挑不出來任何問題,但路明非卻讀的很艱難,他總覺得很奇怪很別扭,直到讀不下去。
“不行不行。”路明非的腦海里劃過小魔鬼的話,他搖搖頭對繪梨衣說,“要喝,要喝完,這場婚禮對我意義很重要,我們把該走的流程都走完吧,這些酒喝完……是為我們好。”
接下來依舊是由兩個年輕的巫女端著托盤和杯子送來酒,讓路明非覺得很牛逼的是,接下來的酒還真有特調的德國雞尾酒和中國本地產的醬香白酒,看來源稚生這是真用心良苦,讓他們一次性把世界各地的特色酒給嘗了個遍啊。
相反的,路明非甚至感覺身體里正源源不斷的涌出力量,除了頭有點暈以外。
“這一次,我將與上杉繪梨衣,我此生的愛人,一同步入婚姻殿堂。”路明非一字一句的念著紙上黑色的漢字,“承蒙蛇歧八家與上杉家的照顧與認可,我擁有與上杉繪梨衣加深彼此了解的機會,我們攜手著跨越了不數艱難與困苦,我深感榮幸,同時也深感幸福……”
“沒關系。”繪梨衣搖搖頭,“酒都好好喝,Sakura是不是喝多了?剛才不該讓Sakura陪我喝那么多。”
“你說什么?敢不敢大點聲,在我耳邊說!”嬸嬸狠狠地瞪了眼叔叔。
全場只有兩個人的情緒沒有變化,一個是主祭事風間琉璃,一個是新娘繪梨衣。
是的,舒服的味道,這樣的形容最合適,繪梨衣覺得這些酒讓她的身體更暖了點,就像被一團柔軟、溫暖的云朵給拖住了。
路明非忽然抬起目光,望向他眼前的女孩,女孩也看著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那是滿含愛意的眼神,不論是在危險的場合還是幸福的時刻,她對他的愛意從未改變。
寂靜的會場忽然響起一道聲音,路明非身子怔了怔,四下顧盼,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所以人都露出詫異的表情,不僅是場間的所有的賓客們,還有隨行的巫女和神官們,特別是負責撰寫誓詞的一眾神官們,他們看著這個迎娶上杉家家主的男人,眼眶都要瞪裂了。
“都說越乖的孩子其實心里越逆反,明非他都乖了五年,我覺得這孩子心里……保不準裝著個小魔鬼。”嬸嬸一語成箴。
“承蒙諸位平日里對我特別關照,在此對大家表達最真摯的感謝。”路明非緊繃著聲音誦念著開場詞,他用余光去看場下的賓客們。
這是……什么意思?
他們辛辛苦苦熬了幾個大晚上,逐字逐句的想、逐字逐句的檢查,就這樣給……撕了?
為什么要撕掉誓詞?這是……悔婚的意思?還是對蛇歧八家示威?
看到路明非的行為,蛇歧八家的眾家主們也紛紛皺起了眉,不理解路明非為什么要這么做……分明婚禮儀式已經走到了尾聲,只要按照神官們準備好的誓詞念完,交換戒指后,婚禮儀式基本就算落成了,這樣做不就打斷婚禮流程了么?
“你這聲音更大了……”叔叔的的聲音被打壓到幾乎聽不見了,“沒什么,我沒說什么,我小點聲,免得丟了明非和咱家的人。”
“沒事。”路明非對風間琉璃緩緩搖搖頭。
“是么……明非的性格不是一直挺好么,這孩子逆反心理原來這么重啊?”叔叔將信將疑。
“如果Sakura喝不下的話,我們就不喝了吧?”繪梨衣說。
“是你啊。”路明非的眼神閃爍幾下,對著虛空輕聲說,“你終于回來了。”
路明非的語氣頓了頓,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有些呆板,就像是被初中的語文老師忽然抽中起來念一篇早就精心準備好的優秀范文。
所以她還蠻想繼續喝的,但如果路明非不想,喝不喝酒也不重要了,不過路明非的意思是也想把酒喝完,所以繪梨衣的內心還蠻竊喜的。
路明非深吸一口氣,他看著場間的眾人,忽然露出自信點笑,他捏著神官們精心準備的稿子,然后將手里的一沓紙撕得粉碎。
“我說沒事的,哥哥,這些酒里確實加了點東西,不僅是源稚生的私心,還有我的心意,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害你,但唯獨我不會害你……所以盡管放心喝吧,把酒喝光,是為你好。”
風間琉璃非但沒有露出疑惑的表情,反而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這才是你啊,路君,不愧是你,你做的一切事都那么出人意料,從來沒人能猜透你……風間琉璃心想。
而繪梨衣則是靜靜地看著路明非,似乎路明非做出什么事她都不會意外。